一转眼，大姐去世一整年了。
去年此时，我正在邵东魏家桥为她守灵，之后送她上山。看着棺木缓缓落下，泥土垒起，我知道，大姐的一生已划上句号，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大姐生于50年代，比我大整整二十岁。我两岁时，她就出嫁了。
大姐嫁得不远，夫家就在皇帝岭山下江子冲的隔壁村里，离娘家只有两里多路。
小时候，我们小姊妹最喜欢去大姐家，因为无论何时去，大姐都会拿家里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吃。腊鱼腊肉，鸡蛋饼干，桃毛李果，只要她家里有，毫不吝啬。
邵东有个风俗，正月里头次外出，叫“出行”。“出行”忌空手回家，如果没别的东西，即便是柴草，也要拿几根回家，叫出门得财，寓意一年顺就，不落空。因此，每年正月初一，妈妈都会安排我们小姊妹去大姐家“出行”，以免我们到别家去，有可能空手回家。而我们到大姐家去，回家时，大姐一定会把我们的口袋装满糖果落花生瓜子，还会和大姐夫带着外甥女拎着大包小包，和我们一起回江子冲娘家，使大家庭变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起来。
作者大姐生前照片
父母生我们姊妹六人，我是家中唯一男孩且出生晚，大姐对我的疼爱，相较其他姊妹，更多一些。记得小时候她常牵着我的小手，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我的小老弟。乔老弟乔老弟，你是我的娘屋人，你要快点长大，今后要给我撑腰呢。”
六姊妹中，大姐是名副其实的老大。不仅仅是指年纪，更因为她以身作则，给我们树立了榜样：是她使我们懂得什么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什么叫血浓于水。
大姐七几年嫁给姐夫，刚嫁过去时，姐夫家只有两间破旧的土砖屋。婚后，大姐就下定决心将来砌屋。因此，她宁愿一个人在家出工劳累，也坚决要求姐夫出外打工挣钱。分田到户后，独自一人不仅要耕种好几亩田土，还要喂猪放塘摘黄花，样样不落下。
大姐做事，舍得拼命。
听父亲生前讲，大姐在娘家就努力做事。我们家在林场，当地盛产楠竹，90年代以前，林场每年都砍竹子卖钱，因深山不通公路，需要人工搬运到场部（黄瓜棚），所以帮林场“送竹子”是村民的创收来源。大姐十来岁就跟着父亲进山背竹子，每次都争着背大一点的，父亲骂也骂不住。上山砍柴、挖红薯，也尽力多砍多担，想给家里多做贡献。
大姐出嫁后，做事更拼命。每天吃过早饭就到地里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连中饭也不回家吃，喝几口水、吃几块干红薯当中饭，然后接着干活，直到太阳落岭才回家。
“双抢”季节，为赶进度，她每天天不亮起床割禾，八九点才回家吃早饭。中午太阳如火，气温接近四十度，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大家都在家午休，她却顶着烈日到冒青烟的黄花地里摘黄花，摘完黄花回家喝口水，继续下田里活。天黑收工，大家吃了晚饭在乘凉，她还要车谷收谷，忙到十一二点才睡觉。
农村收割稻谷
大姐后来视力不好，身体变坏，我很是怀疑，那是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
凭着夫妻俩艰苦拼搏，勤俭节约，到上世纪80年代末，大姐家积攒了几千元存款，率先在院里砌了新屋，让人刮目相看。
大姐最让人佩服的地方，是对女儿的教育。
大姐二十五岁才生下独生女儿，虽视为宝贝，但从不娇惯。比我只少五岁的外甥女，五岁学插田，七岁学砍柴。有人因此说大姐心狠，她却自有道理：“正因为她只有一姊妹，将来要靠自己，所以我必须从小锻炼她的吃苦能力。”并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大姐很早就认识到读书是女儿的唯一出路，因此千方百计支持女儿读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人最大的期望是，子女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跳出农门。大姐也不例外。因为当时竞争激烈，县里会组织筛考。为保证女儿拿到考中专的指标，大姐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关系。虽然走了弯路，花了冤枉钱（其实分数够了不需要找关系），但最终女儿如愿以偿考上中专后，她连说抵得、抵得，还跑到女儿毕业的学校去给老师们送红包表示感谢。
大姐虽然很早出嫁，但对小姊妹、包括我们的下一代，同样悉心关怀、支持。
我读高中时，父母均年过花甲，经常为交学费犯愁，凑不齐学费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去找大姐。她每次都会痛快地把钱交到我手里，有时还附带一句：“这钱，我不讲把你，我希望你将来还得起，有出息。”我和三姐能考上大学，成为村里最早的两个大学生，与她鼎力支持我们读书我们分不开。我们小姊妹五人，为读书、结婚、砌屋、创业等等，个个都向大姐借过钱，从没开过空口。
..
外甥女（大姐女儿）中专毕业当上教师，端上了“铁饭碗”，大姐开心极了，常向家有学生的人讲述经验，鼓励对方坚定送崽女读书的决心。
她还要求女儿尽心辅导表弟表妹的学习，希望姊妹们的儿女也能考出去。四姐和妹妹各自的一对儿女，在大姐帮助下，长住在她邵东魏家桥女儿的家里读书。大姐则心甘情愿给孩子们洗衣做饭，经常对她们说，“你们只有努力读书，才能爬出身”、“我最高兴你们努力读书。你们把书读好了，就是我的好崽。”
碰到孩子不听话、考得差，她会气得把她们的书包扔出门，指着鼻子骂道：“你们快莫读了，这么不争气，是在丢我的脸。”完了，又哄又劝，苦口婆心要孩子们上进。
因为大姐严格督促，四姐的一对儿女考上了大学，妹妹的儿女也变得上进。她还来广东帮我带过一年儿子。因她性格开朗，循循善诱，受她影响，那一年我的儿子过得很开心，很阳光。
晚年的大姐在六姊妹中，经济最轻松，女儿女婿都有工作，姐夫也上班，吃穿无忧，但她一刻也闲不住，也舍不得吃穿。
从2004年以后，大姐和姐夫一直住在魏家桥女儿学校的家属房里，学校里有空地，她就撺掇姐夫业余开垦种菜，喂鸡，还把蔬菜和鸡蛋拿到街上卖。女儿女婿劝阻，我们小姊妹也劝她休息，她却说：“你们光说要我不做事，你们需要钱的时候，还不是要向我借。我这是劳动致富，又不是偷人做贼，有什么怕羞的。”
..
其实，大姐并非唯利是图的人。我们小姊妹经济改善后，逢年过节去看她，她总是一再说：“你们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要给我钱，也不要买东西。我现在还过得去，等我年老了，动不得了，你们再给我，我会要。”
2019年农历十二月上旬，我在山东出差给她打电话，当时她在长沙住院。接到我的电话，她很高兴，大声对我说：“我的病快好了，很快就出院，你过年回家要到我家里来。”并说：“我现在想通了，今后不再做事，要学会吃，学会穿，享福。”
其实她哪里知道，她患肝癌晚期，无药可治。
因经年累月操劳加上营养不良，大姐四十多岁就生过一场大病。当时我在长沙工作，记得那一年她到长沙来看病，挺着个大肚子（下腔静脉阻塞，腹积水），像个孕妇。我除了陪她到湘雅医院检查，还带她到我的工作单位看了看，她特别高兴，回家后对父亲说：“乔老弟你们放得心了，他工作的地方很好，夏天太阳晒不到，冬天风刮不到，还装有空调呢。”
大姐后来到邵阳中心医院做的手术。病好后，身体还算硬朗，十几年没复发。在此期间，她亲历女儿结婚生子，自己升级做外婆，包括我结婚生子，三姐的儿子考上研究生，四姐的儿子考上大学。看着大家庭越来越兴旺，她深感高兴和自豪。
作者姊妹与母亲等合影
她压根没有想到，她这一次得的是癌症。2017年第一次发病进医院诊断，医生就说她最多活三个月，不给做手术，后来勉强给做了阻断手术，结果出现奇迹，两年里仅靠吃中药没复发。我们当时一直骗她说，她得的是普通胃病。
她以为自己完全好了，心疼一副中药要七十块钱，坚决不愿意再吃药，并瞒着女儿女婿重操旧业——每天凌晨四点到街上抢摊位卖小菜。结果没多久，病又翻了，又进医院。只是这一次，没上一次幸运了。
2019年农历十二月过年前几天，大姐强烈要求出医院回家过春节，我们小姊妹到魏家桥去看她时，她已卧床不起。听到我们来了，她想挣扎坐起，却终究起不来。
我们围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削瘦的脸，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反倒安慰我们说：“人反正有一死，我不怕死。”还和我们说了自己小时候的很多事。
最后对我们说：“我这一世也抵得了，女儿爬到了出身，女婿对我很好。唯一遗憾是，小鱼儿（她的小外孙）还没有长大，要是我没得病，把他带大到读完小学，就好了。”
2020年农历正月初三，我们小姊妹再次去看她，她的病情更重了，癌细胞已将她吞噬得只剩皮包骨头。肝癌晚期非常疼，她疼得掉了下巴，可坚持一声不吭。
可能是想到我在广东工作，以后没机会见面了，挣扎着对我说：“我的病你不要操心。也不要告诉妈。你一定要带好都崽（我儿子），他从小逗爱听话。”并要求姐夫：“不要忘了给都崽压岁红包。”
作者大姐重病卧床照片
看着她奄奄一息还在为我们操心，我们小姊妹想放声大哭，可是又不敢哭出声，只好扭过头，任泪长流。
回到广东上班后，我的心始终悬着。我希望奇迹再次发生，希望大姐能康复，但想到癌细胞对她的折磨，又希望她早点解脱。
2020年农历正月二十八日清晨，我在广东接到外甥女打来的电话，从她的哽咽声里，我知道大姐已走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可等它真来了，又难以接受。
尽管新冠病毒肆虐，很多人建议我不回去，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送大姐最后一程。当天早上我和妻驾车从佛山出发赶往邵东魏家桥，当天下午四点到达。此时，大姐已躺进棺材，我见到的是她的遗像。
大姐啊，大姐，一个月前你还在和我们说话，你为何突然就走了呢？你还记得你在我小时候对我所说的话吗？我是你的乔老弟，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儿子也长大了，你为什么要走？！你怎么舍得抛弃八十多岁的妈妈，和爱戴你的小姊妹们呢？！
按邵东老家风俗，亲人出殡得选日子，因为连续几天日子不空，所以我在魏家桥给大姐守灵四天。四天后，大姐出殡，我们小姊妹跟在灵柩后面送大姐上山，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作者大姐出殡照片
送葬路上，锣鼓咚锵，唢呐呜咽，人流浩荡。二姐、四姐和妹妹撕心裂肺的哭，我和三姐泪流不止。
从出殡地到墓地，不到两里路。我们一步一挪，慢慢走在这条走了这一次，今生今世再难和大姐相见的路上。
大姐，你安息吧。虽然你走了，但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还做姊妹。（完）
附：【乡土天下】坚持独立、理性，心存善良和敬畏，用朴实的语言描写乡土历史人文。长期坚持原创不容易，如果文章引起共鸣，敬请大家留言并分享，以鼓励作者继续写作。欢迎加主编微信20734404交流（验证请写真实姓名，哪里人），拒绝广告推销。谢谢！
作者简介：陈胜乔，湖南邵东人。做过专业财经杂志记者、报纸主编。现居南粤，业余专注乡土写作，冀望以此推介家乡的历史人文故事。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