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之忆
不经意间,又要过春节了。岁月就象一本书,漫不经心翻动着书页,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就这样悄悄地在我们的身边流过去;站在新年的门槛前,我想起了高中时学过的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一课里关于过年的情景描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站在新年的门槛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心潮起伏,回味着过去,思考着未来。然而《祝福》中的这样的场景总是萦绕着我的思绪:“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样……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至今,我仍然记得当年的情景。回到家中我充满好奇地问了我的父亲——教我那一课的,我高中的语文教师——我的父亲:“人死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父亲细细地告诉了我《祝福》一文的写作背景;告诉了我人死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于是,我比当年班上的同学又多读了几遍这篇课文,从那个时候起至今,《祝福》我读了无数遍,尤其是每当到了过年时,我的眼前就浮现着鲁镇过年的:“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的情景;我的眼前就出现了祥林嫂“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慢慢地倒在了兆丰年的瑞雪中……
几次欲再问已年近九十的父亲:“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几次欲言又止,我再不能和我年迈的父亲去讨论这个问题了,因为只要一提到我的女儿——他的孙女,我就看见老人昏花的眼眶里滚动的老泪……无论如何,我不能……
( 魏笑生前读过的《祝福》)
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经历一些坎坷和遗憾,但什么坎坷和遗憾都比不上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女儿在瞬间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
我已经记不清魏笑最后那一天她和我说了一些什么,只记得她那天给了我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微笑。
有人说是你没有福气做我的女儿;我却说是我没有福气做你的父亲!我永远都记着那天你和我的最后一别的情景,是你和我的永别!
我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是自你去了以后我乞求有另一个世界,因为有另一个世界你的微笑就能继续。
快过年了,几年前的血腥场面和那被鲜血染红的草坪,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如今在我残存的生命里就剩下了两个内容:悼亡和忏悔;各种颜色的鲜花构成了我垂暮之年的主色彩,……在日夜啃噬着我的生命……
《祝福》静静地躺在台灯的光晕里,仿佛和我进行着遥远地对话,“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疑问缠绕在我的心头,呆立间,泪悄悄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