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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特刊 | 魏治祥:清明时节(父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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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魏治祥  /  图源:堆糖

 / 排版:郭舒

离开云顶山公墓,从沉思中醒来,已经在烈士陵园了。

父亲是病故的,因系南下干部,有资格入住烈士陵园,而且有资格位居右侧第一排的正中。他的左右和身后,都是些老熟人老朋友。遗憾的是与母亲恩爱了一辈子,最终因母亲级别不够,只能两地分居。父亲“扔下”母亲,早走了17年。他的墓碑字迹模糊,已经风化了。可见岁月这把刀,连石头也不会放过的。

父亲享年85岁,按说也算高寿,他的丧事也应该算是白喜事。然而父亲去世留给我的痛,远远胜过母亲。

父亲去世那天也是晴天,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的镜子。病房外高大的桉树上,一群小鸟欢天喜地地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像在庆祝什么。大自然不会因我的父亲去世而表现出些许同情,尤其是医院上方那一片天空,死人的事它已经见惯不惊了。就在那一刻,从病床前逃到阳台上的我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轻松。抹一把脸上的泪痕,想:终于解脱了。父亲和我,还有母亲及所有的亲人,都解脱了。

殡仪馆的人还没到,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从头到脚都是几天前赶制的衣帽鞋袜。父亲一生节俭,很少穿新衣服,内衣裤通常打着补丁。换寿衣时,我和我哥看到的就是补丁包裹着的骨架。松垮垮的寿衣遮掩了骨架,使得死亡的真相不再触目惊心。从阳台回到病床前,我已经平静下来,默默守候着忽然变得陌生的我曾经管他叫爸爸的遗体。在守候这具病体直到成为遗体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我偷偷饮泣甚至公开哭了很多次。我一再说服自己,父亲已经活了85岁,已经算是高寿了,应该知足了。可我还是替他感到委屈。就在父亲临终前,他竟然从深度昏迷中挣脱出来,猛地坐直了,鹰爪般的双手朝虚空摊开,大喊:“我要吃!” 父亲摊开手的样子像一个馋嘴的孩子。他什么也没吃到,片刻后仰天倒下,走人。

“我要吃!” ——成了父亲的遗嘱。

三天后父亲被请进了烈士陵园,也就是我此刻肃立的地方。他的一生浓缩成墓碑上一段简短的文字:XXX---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九四年X月X日逝世。

岁月这把刀27年来一直不停地刮这块墓碑,把我父亲的一生刮得含糊不清,但还是刮不掉我记忆中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尤其是父亲的吃相,尤其是父亲饭后那一声心满意足的“饱了哟”。

小时候一家四口中,除了母亲,吃相都很难看。饭一上桌,便是稀里呼噜的声音,喝稀的烫得霍霍霍哈气,吃干的噎得翻白眼。那时以稀为主,米糠麦麸加菜叶子熬成一大锅糊糊,能把肚子撑得滚圆。遇到改善伙食,父亲总是带头“饱了哟”,一副心满意足其实是意犹未竟的表情,看着我和我哥吃,哥俩则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等我们吃完了父亲再舔碗舔盘子。如果吃的是玉米糊,舔不到碗底,就屈了食指刮,然后吮食指。有父亲言传身教,我和哥哥都会熟练地舔干净自己的碗,有时还会抢着舔有少许油汤的盘子。父亲意犹未竟地望着我们,说:好。娃们能吃就好。

我们能吃,但吃得不好,有时甚至吃不饱,估计父亲对此十分内疚。身为南下干部,月薪高达五十多元,这在当时相当了得。但是父亲每月要寄二十块钱回河北老家,那个地方叫元村,我奶奶,我二叔三叔以及他们的儿女吃得比我们还不好。父亲本来还想多寄点钱回老家,可是我母亲因病退职,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很难维持到月底。在最困难的那三年,父亲双腿已然浮肿,每顿饭仍是显出“饱了哟”的样子。

喜欢看父亲喝酒。喝酒是父亲最奢侈的享受。不常喝,每回一小杯(那种牛眼睛酒杯)苕干酒,约二钱,红豆腐(自家做的豆腐乳)就是下酒菜。父亲正襟危坐,将酒杯举到唇前,滋啦一声,抿一小口;两眼一闭,细细地品味,仰头,吞咽,睁眼,满足地叹息。父亲一向板着的脸甚至松动开来。伸出筷子,小心地蘸一点红豆腐,吮筷子,复举杯,整个过程极富仪式感。酒少,且难得喝一回,得尽量延长享受的过程,父亲也因为斯文而显得滑稽。后来条件好了,苕干酒变成了高粱酒,下酒菜有了花生米。还是一小杯,慢慢抿。

再后来生活越来越美好,但节俭成性的父亲永远也不可能改掉节俭的毛病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水,舍不得开灯,看不惯家人舍得吃穿用。

到他舍得吃的时候,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开始以为是咽炎,吃东西总是鲠,继而吃几口就呕就吐。看着自己浪费的食物,父亲大为恼火,且无比慌张,破天荒主动进了医院。他得到的结果是咽炎,而我得到的结果却是个晴天霹雳。与我相熟的张医生背过父亲说:“最多三个月,回去吃点好的吧。”说完觉得不对,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人家情况不同,总之,这个……"我知道张医生的意思,大凡确定患者得了不治之症,除了”回去吃点好的“,还能对患者家属说些什么呢。过去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死囚,行刑前都要饱餐一顿的。问题在于,父亲得的恰好是吃不下的病。

还是得住院。去医院那天仍然精神抖擞。真的是精神抖擞,在外人看来,父亲嗓音洪亮,目光炯炯,根本就没有任何毛病。当能够看出他是个病人时,情况便急转直下了。从勉强可以进食到只能看着别人吃,只能通过目光来判断父亲的心情。焦渴,烦乱,羡慕,克制,贪婪,不甘---到后来,凡是有人来看望,父亲便会无比大方地催我们给来人拿水果、点心等吃食,并以一种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来人。父亲看得津津有味。父亲看别人进食,就像人们看电影看小说一样有代入感,就像他自己在进食。我吃盒饭时父亲更是看得专注,看得咂嘴抿舌,心满意足,看完还会抹一下嘴,仿佛在说“饱了哟”。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吃了三个月。

给父亲扫墓,我不敢久留,生怕想起他的“饱了哟”,更怕听到他喊“我要吃”。

给父亲吃什么呢?如今的食物已经多得令人发指,可父亲已经死了,死人是没办法进食的,就算他当时还活着,也是一个食道癌晚期患者。我又一次替父亲感到委屈。

我要吃!——父亲的喊声隔着岁月,一路追来,在27年以后的时空,与城市繁华的喧嚣水乳交融。

——3月29日于赵镇城投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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