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张淑清 / 图：堆糖
接母亲来小城做胃镜之前，我谎称自己去大连治疗灰指甲，母亲半信半疑说，庄河医院不能治吗？我说，还是大地方的医术高明一些。母亲叹了口气，得几天回？我说一周左右。母亲没再吱声，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套换洗衣裳，放在一只土褐色的布包里。来菜园，摘了一兜芸豆，一袋西红柿，几枚茄子辣椒，又盛了五斤自家产的小米。将花花绿绿的谷物规规矩矩码在一个洗干净的化肥口袋内，又门里一趟，门外一趟，在努力思考还有什么没带。
小鸡小鸭小猫小狗，母亲都一一给添了粮食，向它们短暂的道别。她蹲在地上和对方交流着，我这一走就是七八天呢，搁家好好的。黄黄你最淘气了，别上邻居家偷鱼吃，小心打折你的腿。黄黄是母亲赶集途中遇到的流浪猫，当时黄黄在宽阔的柏油路边，喵呜喵呜很凄凉地叫着，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没有谁肯驻足收留黄黄，母亲骑自行车经过黄黄身边时，停下脚步，黄黄很黏人，贴了过来，瘦弱的黄黄也就二三个月大，毛发粗糙，干枯。母亲的心莫名疼了，她把黄黄装在编织袋里，匆匆买了点东西，就回来了。母亲给它起名：黄黄。在母亲家已经六个月的黄黄，长得结实健壮。母亲在果园锄草，干活，黄黄影子似的陪伴着。春天，母亲在鸡贩子手里花一百元选了三只下蛋鸡，进门就开张，一天下一个鸡蛋。母亲每天早晨，给父亲的鸡蛋烙水小灶，不忘喂黄黄一个蛋清。
母亲的世界很丰富，她分别为蛋鸡命名：个头大一些的叫驴子，中等个头的叫蝴蝶，最小的那只叫小不点。它们每天在母亲的大地上走来走去，无限幸福地歌唱着，撒着欢，鸡窝就在一口破碎的大泥瓦缸里，上面遮着柳条编的大篓子，驴子日上三竿就来风门前，冲母亲汇报一下，咯咯咯，讨喜。母亲知道，驴子要进窝下蛋，抓一把苞米粒撒院里，驴子啄食完，拍拍翅膀，咯咯咯去趴窝生蛋了。母亲和面插饸烙条，芸豆打的卤子。锅灶的秸秆火苗哔哩啪啦响时，只听驴子一串咯咯咯的尖叫，从鸡窝飞出来，沿着院落一阵叫唤向母亲邀功请赏。母亲嗔怪说，下个蛋不知姓什么，恨不得全屯的人都知道。在葫芦瓢里捏了一撮小米，撒在石槽中，驴子抻脖颈看看伙伴，骄傲地嚎几嗓子，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驴子天生一副好歌喉，下蛋叫，平时逛山也叫，来了陌生人像忠实的狗子，朝着来人就扑过去，一顿猛叨！故获得驴子的雅号。它是三只蛋鸡的鸡头，母亲只管吩咐它关照另二位同胞就是。
丁丁不是动画片《丁丁历险记》的主角，而是母亲在我五舅妈家要来的小泰迪犬。丁丁来母亲家报道那天，山里落了一场绵绵细雨。人间四月天，花开四野。空气中弥漫着稠稠地香气，呼吸一口，牙齿上也是花儿的芬芳。雨来得不紧不慢，先是打了几个惊雷，之后便很滋润的嘀嗒下来。五舅妈前几日就告诉母亲，丁丁的四个姐妹兄弟被人抢走，剩下男生丁丁，快来抱走。母亲没有撑伞，随着一道山坡，过了一处梨园，就是五舅家。丁丁很乖巧地任母亲包在围裙里，淋着细雨来家了。乡村的狗子基本在外边看家护院，不像城里宠物狗和主人吃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张床。丁丁的名字是我起的，五舅家的表妹生下一个六斤八两重的小子，满月后来娘家"抱猪猪'’，辽南地区的习俗，娘家七大姑八大姨要为这位小家伙煮一锅'’猪猪"，书本上称为：寿桃。一种精白粉发酵，揉搓好后制作成桃子，鲤鱼形状的面食。我们属于直系亲属，自然去捧场，关键是我不会蒸"猪猪"，唯有以钱代劳。母亲蒸的"猪猪"白里透着喧腾，再描上红绿色配搭，简直是民间艺术品。母亲将蒸好的'’猪猪"摆在高粱帘子上散热，丁丁悄没声自身后过来，用嘴舔了舔母亲的腿，我惊喜地上来，把小东西抱在怀里，人家自来熟也不挣扎，安静地卧在我身上，我问母亲狗狗有名字吗。母亲说，乡里的狗没那么金贵，起啥名？狗狗小耳朵小腿小鼻子小眼睛，就叫丁丁了。丁丁小小的身子，被一条铁链拴在粮仓底，父亲用空心砖垒了一个小房子，丁丁住在里面。不是不给丁丁自由，屯里毒耗子的庄稼户太多，狗子要想多活几岁，必须拴养着。丁丁也不例外，母亲常常坐在苹果树底，面前是一顶簸箕，簸箕里横七竖八放着豆角或者苞米穗子。母亲一边搓苞米，一边与小狗丁丁、蛋鸡驴子说着贴心话儿。
这次，母亲要出远门了。在母亲意识里，儿女就是她的远方。母亲一走，哑巴畜们就没有说话的了。尽管父亲会照顾，粗枝大叶的父亲不过是放一瓢食，倒一舀子水就万事大吉，他怎么能像母亲，和小生灵对视着，将内心阳光般的爱输送给它们。
母亲再三嘱咐父亲，天气炎热，多喂水给鸡鸭鹅猫狗，父亲嗯嗯算作回答。
架上的黄瓜，芸豆正如火如荼地旺盛。母亲炖了一大铁锅芸豆土豆，菜中间卧着一块缀着精瘦肉的猪腿骨，母亲唯恐父亲饿着。锅边贴了一圈黄白二面掺杂的饼子。母亲说，少喝酒多吃菜。晚上旱烟就别抽了，干巴巴的咳嗽，遭罪不是？母亲说，后屯小唐的活儿也不去了，守着家。母亲说，你关节炎贴的药膏在抽屉里，看着黄黄别挠破新买的窗纱。
母亲背着手，前院绕到后院，一棵一棵谷物逐一检查，一垄一垄菜地挨个端详，柿子的枝叶得了灰霉病，该喷杀菌药了。南果梨的叶脉遭了虫咬，要喷杀虫药了。菜豆吐须子，也好搭架了。母亲把一系列要进行的事件，列在父亲的记账本扉页上，然后，穿上去年弟媳妇给她买的黄黑条纹的上衣，黑色薄裤子，帮我拎着东西，步行去屯口的小车站。
等车空隙，母亲在一棵杏树上摘了几枚黄澄澄的杏子，手掌摊开：吃吧，这棵杏树是野生的，不清楚是谁吃过的核丢在堤坝上，就长成了现在清秀挺拔的杏树，在此处候车和送行的人没少得到杏树的恩泽。
我离开村庄十年的时光，每每都是母亲推着独轮车送我到小站。时光逝去，母亲的肩膀却矮了一寸，又一寸。她攀上树摘杏子的画面，一直像一股暖流，在我的记忆中徜徉。
车来了，母亲有晕车的病，我找了临窗的位子，开了窗户，让风轻轻沿着缝隙拂来，减轻母亲晕车的几率。母亲突然说，糟了，忘了告诉你爸，碗橱里有蒸好的馒头，不吃就馊了。我只好打家里的座机，跟父亲交代了一通。
车窗外蓊郁的稻田在后退，母亲心事重重地凝视着绿油油的原野，沉默不语。
我手心里的几枚杏子，蓬勃出一路母爱的山高水长。
下了车，过马路。母亲下意识地牵着我的手，谨慎地张望来回鱼一样穿梭的车辆。那一刻，我仿佛回到年少，背着书包上学，母亲紧紧握着我的小手，那时候的母亲一头青丝，美若桃花。母亲坚挺的身体像山间一株葳蕤的杨柳，她攥着我的手，走过崎岖不平的土路，趟过湍急的河流，跋涉过一座座山峰，走过一块块葱茏的菜地，穿过一片片金黄的麦芒，母亲的手莲藕般的丰腴过，在广袤的大地上，我踩着母亲的肩膀，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前方。只要回头望，母亲定站在身后，送来世间最安静温柔的目光 。
打开房门，母亲没有脱鞋就进了客厅。我小声说，妈，把鞋换下。递给母亲一双拖鞋。母亲不好意思地说，看我怎么忘了这不是老房子的地面，可以穿鞋走。母亲放下手里的包儿，见地板有落发，找来一条旧毛巾，跪在地上就擦，我说让我来，妈，你歇会。母亲执拗地说，坐车又不是爬山越岭，我闲不住！我只好由着母亲。
在厨房煲粥，准备炖土豆排骨，母亲过来制止，你拍个黄瓜就行，天热吃不下油腻的食物。我炒了盘虾米鸡蛋，按照母亲的意思，拌了一个黄花菜。这小米，黄瓜，鸡蛋全是母亲的杰作。绿莹莹黄澄澄摆在白瓷盘里，仿佛盘腿坐在母亲的大炕上，敞着的窗户挂着浓郁地田园风光。母亲吃得很少，一直要求下午陪我去医院看灰指甲，我说在等专家通知。
家里的马桶母亲用不惯，觉得别扭，坐上面解决不出来。叫我带着去楼下的公用厕所，躺在木板床上，母亲嫌硌得慌，床垫很厚的，又铺着花格子床单，母亲硬是不适应。来一次不易，小憩之后，我和母亲到附近的广场菜市遛达。母亲对什么都好奇，摸摸这，指指那。我同熟人打招呼，母亲也向对方问好，像见着多年的老邻居 。经过一个个热闹的菜摊，母亲打听菜的价格，大大咧咧说，哪赶上俺们集市卖的菜，新鲜还便宜。我拉着母亲就走，唯恐惹恼摊主，我提醒母亲，城市不是乡下，可以敞着门说话，天南地北的什么人都有，别乱说话。母亲嗯了声，在一家炸麻花的店铺前，母亲问麻花多少钱一只？店主说，加芝麻豆沙馅的五元两只，不加馅子的五元三只。母亲爱吃豆沙馅的，我微信支付买下，母亲非要买五元钱三只的，我不想大庭广众下与母亲争执，随了她的意思，麻花刚出锅，热乎乎的，母亲用手捏了捏，啧啧称赞，真软乎。我说，趁热吃吧。母亲说，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不好看。
歇马杏正上市的季节，山里来的乡亲们搁一个竹筐或者铁篓盛着红黄相兼的歇马杏，蹲在菜市犄角旮旯叫卖，上眼一扫，就能辨认出真假歇马杏。正宗的歇马杏，个大肉厚，瓤是金黄色的。汁多口感甘甜，略微掺杂点酸味。最高市场价一斤达到十八元，分几个等级，果质好的自然贵，母亲伸手拿起一枚杏子，知道价格后，立即放下。紧挨着的铁篓里装着一些熟透了的杏子，一元钱一斤，母亲毫不犹豫，给我秤二斤。不，三斤。我外孙也稀罕吃。母亲来我家，就遗憾没给我儿子带什么好吃的。母亲很犟，不让买是不行的。步行往回走，母亲像捡了金子似的，对一大包一元钱的杏子赞不绝口。
儿子不好悖逆母亲的一片疼爱之心，大口大口吃了几枚杏子，边吃边说，甜，好吃。母亲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眼神流露出无限的宠溺与慈祥。
弟接到母亲来的消息，问母亲是否知道带她查胃镜的事儿。我说，母亲了解大概，我不说做灰指甲，儿子下班吃不上饭，希望母亲给做几天饭，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来的。
黄昏时分，住在另一小区的弟和媳妇来我家，把事情和盘托出。母亲很抗拒，去年左眼眶良性血管瘤手术前，母亲已经在大连医科大做了全面身体检查，近来母亲夜里睡觉发出小小的呻吟，我们不放心，决定再让母亲做一次胃镜。母亲说管子抻进胃里，那是太遭罪，得癌也不做这项检查。弟劝了一阵，我也劝。弟说，妈你健健康康的，就是做儿女的福气，我和姐日子过得还可以，即使穷，老人有病，砸锅卖铁也得治！去检查下，没大碍更好了，有病咱就抓紧治疗。
母亲沉默着，不说话。
我说，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快乐吗？你不能给我和弟留下遗憾啊！我说着说着，泪水吧嗒吧嗒落，我哭，母亲心疼。最后，母亲抬起头说，我去就是了。母亲的声音很小，却像一柄锤子砸在我的灵魂。那份无奈隐忍令我久久地被一份疼痛纠缠着，母亲曾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柳树，在那片深邃的土地上，庇佑着我们。
一抹月色渗进卧室，母亲和衣而卧，我说脱衣服睡解乏，母亲摇摇头，躺在床上，母亲生怕翻身影响我休息，始终是一个姿势。母亲说，看病的钱，我有。搁家攒了几百块，不用你俩掏钱。在城里喝口水也得钱，不像在乡下有园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说，妈，说什么也不会用你的钱，别七想八想了，快睡吧。母亲叹了口气，也不知猫狗鸡鸭你爸喂了没有，你不好打个电话问问。我坐起身，拨通了家里的座机，问父亲猫狗鸡鸭是否打理妥当了。父亲说，都收拾完了。父亲自己抿了一瓶哈尔滨啤酒，就着我拎回去的板鸭。父亲临了说，你脚上的灰指甲找个懂行的人治疗，好了叫你妈早些回来。父母吵吵闹闹，一辈子。在我记忆中简直是烽火连三月，安宁的日子极少。老了老了，互相惦念着，有时候，粗茶淡饭的平淡陪伴，才是心灵最美丽的皈依。
母亲不断数落着她的菜园子，她的小可爱们，也埋怨父亲每夜把电视看到月影西沉，旱烟一支一支抽得堂屋烟雾缭绕，父亲不乐洗澡，臭脚丫子味儿熏死人，父亲吃水果吧唧吧唧嚼出声，父亲挑完大粪的手不擦香皂洗……我问母亲，我爸这不好那不好，你就在我和弟家住下，让他一个人守着老房子种几亩地算了。母亲说，那可不中，交给他看管我不放心。母亲不会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凝视着母亲瘦弱的身体，内心潮水般涌动着一种酸楚，那些蓬勃朝气的年华和岁月，已然在彼此的生命中渐行渐远。
母亲把我们养大，她则在慢慢变老。胃镜检查需空腹，早饭我也免了。新的一周，去医院求医问药的肯定很多，我来不及读书写字，梳洗一下，母亲也收拾停当了。合作医疗本，母亲的身份证，该带得都带上，父母亲没有商业保险，社会养老保险一年给五千多元，好在合作医疗给报销一部分。新的惠民政策，农民的养老问题也有了进一步的改善。
下了楼，弟的车等候一会了。在去中心医院的路上，母亲的神情有几丝忧郁和紧张。母亲坚韧刚强了一生，在疾病面前也难免流露恐慌。我说妈，别担心，有我们在。母亲说，我没病，来干什么啊？一进医院就得好多钱，你俩的钱海风吹来的？
我说，妈，你又来了，你再犟，我和弟就不理你了，也不回家看你！
母亲见我真生气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我搂着母亲的肩膀，这就对了，妈，你好，我们做儿女的就好。我快五十岁了，还有个妈，回去在你跟前撒撒娇，诉诉委屈。这是令多少人羡慕的事儿！
胃镜科室在二楼，先挂了一个专家的号，姓郭的医生。花白的头发，精瘦。询问了母亲的身体情况，叫去交相关费用，再化验血，等血液检查结果出来，确定做胃镜。
说心里话，我比母亲焦虑，忐忑。经历过母亲一场手术后，我从牙齿到发丝都厌倦了医院的那种氛围，我和母亲目睹肿瘤住院部，两位病人的离世，家属呼天抢地哭泣。那情景揪心啊！那时我就发誓，好好活着，生命只有一次，没有理由辜负!
在医院，一个人离去，就像一片落叶的凋零，转瞬之间被时光淹没。芸芸众生，哪个也逃不掉生老病死。
半小时过去了，终于等来验血报告，护士递来两瓶药，一瓶马上喝了，还有一瓶做检查头几分钟服用。我攥着母亲的手，听护士喊到母亲的名字 ，送至监察室外，就被叫停，母亲形影孤单地坐在里边的凳子上。我们眼巴巴看着母亲一个人无助的样子，我偷偷抹了一把泪。
母亲有些摇晃着进了检查室，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闭上眼默默祈祷上帝保佑母亲，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掐着手机的时间，一分钟，三分钟，每一分钟都是无尽的煎熬与折磨。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道门，随着时间的拉长，我不仅产生多种猜测，莫非母亲……不不不，母亲吉人自有天相，母亲遭了一辈子罪，余生该好好幸福了。
母亲的身影晃了一下，步子也凌乱了几秒钟，然后就坚定地朝门口走来，检查单也送至我的手上，我拉开门，搀扶住母亲。母亲说，太难受了！以后得绝症也不做了！我哄着母亲说，妈，别说不吉利的话，这不是很顺利查完了吗?
带着检查报告，重新叩开郭医生的门，郭医生看了遍单子说，慢性萎缩性胃炎，注意饮食，建议吃几副中药，调理调理。无大碍！我和弟长长松了口气。
在朋友圈发过小城荷花池的照片，母亲看过后就惦记着有机会亲眼看看荷花 ，母亲很喜欢花花草草的，房前屋后每年春天种一茬花儿，开得争奇斗艳，引来蝴蝶蜜蜂，飞舞萦绕。对镜头里那一池子碧绿嫣红的荷花，甚是向往。刚好检查完，身体无恙，大家难得的轻松加愉快，我说，要不咱去荷花池走走，时间也充足。母亲暂时还不能吃东西，胃仍有反应 。
弟说，这想法很好，都放松一下心情，车立即朝荷花池奔去。来城市十年，我也是前年在女友的引领下，欣赏过荷花池的蔚为壮观，弟也没来过。时过境迁，旧地重游，我竟然忘了具体位置，绕着记忆中的路线图磨蹭了两个来回，毫无头绪。弟说我猪脑子，恁小的一座城，荷花池在哪也记不住。母亲说，不看了，回去啊，下次来再说。看看手机，中午十一点多了，弟沿着原路将母亲和我送到楼下，他回家吃饼就着疙瘩汤。我炒了盘芸豆条，拌了黄瓜。熬了一锅小米粥，母亲早晨没吃饭，满满地喝了两碗粥，凉拌黄瓜也吃剩下不多了。
下午，我陪母亲去博金商厦，为她买一套擦汗衣裳，相中一套褐色条纹休闲装，手感柔软，属于绸缎一类的。母亲试了试挺合身，我决定付款买下，母亲急急地问营业员多少钱。对方说，五百。母亲嘴巴张得老大，妈呀！五百？我穿这衣服想上天呐！走走走！清，咱不买啊!镇里农贸集市，和这一模一样的衣裳几十块就买到了。母亲拽着我的手就走，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拽得我突突突跑。
身后传来女营业员的骂声：土老冒，神经病！
我让母亲在商厦附近一个修鞋摊等着，我借口去洗手间，转身买了那套休闲服。我想，把衣服带回老家，母亲不会不接受。我将衣服塞在随身包里，和母亲继续逛步行街。买黄鱼，母亲拦着不许买。有叫卖刚上岸的八爪鱼，母亲扒拉我不让买。最后，我说我和孩子想吃八爪鱼，母亲松了手，那成。反正，我不吃。死贵死贵的。
回到楼内，日头偏西了，我说，明天坐公交车去荷花池，已经掌握到荷花池确切位置，在海洋大桥附近。
小区老年活动中心，每天黄昏六点钟就响起广场操曲子，带母亲紧赶慢赶去广场，坐石阶上，看一群中老年男女做操。母亲的眸子里洋溢着温暖的光芒，她指着领操的女人说，跳得真好！啧啧！想不到在城里还怪热闹的。你也扭扭呗，锻炼锻炼也好。我拉着母亲，悄悄融入队伍的末端 ，母亲居然很害羞，这不好，我不会跳呢。我鼓励母亲 ，都不是专业的，不就是乐呵乐呵吗？没人取笑你。
一套体操拢共十二节，做完后，大伙自动散场，母亲意犹未尽，咦？这就结束了？
对啊，也就半小时。喜欢跳，在我们这多住些日子。
母亲幽幽地唉了一声，家不知遭啥样了，鸡鸭鹅狗一饥一顿饱一顿的……
母亲又在牵挂她的老家了。
天公不作美，凌晨三点，半掩着的窗户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下雨了。雨不大，却绵绵不断。翠鸟的鸣叫啄破雨幕，轻轻落在心底。母亲趴在窗台，专注地凝视着雨落的街道，高楼，静立的梧桐树，偶尔来去的车辆。
母亲说，荷花是看不成了，你把我送到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去。我说，妈，下雨天走啥，家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不就是破房子，一群哑巴畜？我爸也会做吃的，你上回住院一个多月，他又能炖芸豆，又能蒸米饭，菜园子还拾掇得没有一棵杂草，安心住几天啊。
母亲说什么也不呆了，母亲说，这楼里就像个喜鹊窝，闷死人！哪也转不开。对门不认识，和人家搭话也要捂着口罩，再住一天我非病不可。
雨淅淅沥沥终于停了，一道彩虹悬在天际，母亲就窸窸窣窣整理东西，要走。弟上班，我去送母亲。
在超市买了一些水果，一壶米酒，我们到车站搭乘客车，返回老家。
双脚踏上那块土地，母亲的眼睛就亮了，她惊喜地说，看！苞米棵又长高了，红薯蔓儿也满地爬了……
进了院子，鸡鸭鹅狗一阵喧哗，围着母亲又唱又说，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父亲早收到我通知，此刻，伫立在院子里，笑吟吟迎接我和母亲。烟囱袅着白色的炊烟，父亲接过我手里的酒壶 : 我炖了一锅芸豆呢。
母亲把房前屋后的园子巡查完，才回屋，喜滋滋地说，黄瓜满架都是，走时多拿点。猫狗没瘦，不错！母亲是委婉表扬了一下父亲。
父亲揭了锅盖，熟了，快吃饭。坐车也累，尝尝俺厨艺，嘿嘿，将就吃呗。
我一瞅，挺像样的，芸豆锅烀着一只大骨头，锅边蒸了一碗鸡蛋羹，绿油油的芸豆，金灿灿的鸡蛋羹，加上缀着肉坨的骨头，几页切成片的发面馒头，食欲被勾引起来。
我也没洗手，摆上地桌，撸起袖子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母亲洗了一瓢生菜，蘸大豆酱，也不膈应父亲黑黢黢的手、大臭脚了，就着芸豆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咔吧有声，和在我家判若两人。
母亲给我置办回城的蔬菜，水果，叮咛我干活注意安全，过马路看着红绿灯，早饭要吃，多出去走走，想吃什么就去买，你们好，我和你爸就好。
地上摆着大包小裹，母亲推出独轮车送我上车站，熟悉的镜头再度重放，心里淋了雨般的潮湿。在把生养自己的村庄，慢慢变成故乡后，我们做了故乡的过客。
而儿女的家再宽敞明亮，甚至奢华，也走不进母亲的内心。谨小慎微地做每一件事情，一只牙刷，一根牙签，一粒米都要轻声细气地问一声，我可以用吗。那种低到尘埃的卑微，让人心如刀绞。我不能接受，母亲在儿女家成了一个客人，铁的现实告诉我，父母在，故乡在。有一天终将逝去这片世上最祥和安宁的家园，一切与故乡有关的人事物，只活在书本里，活在随风远去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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