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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之地 | 陈龙泉:我的老师哈“教授”
 

【成都专栏】

专栏总编:刘元兵

主编:夏祥林  杨霞  梦梅若兮  王建军

/ 文:陈龙泉

/ 图源:堆糖

/ 设计:郭舒


一提起哈教授就有摆不完的龙门阵。哈教授其实不是教授,原先在农大做小麦助理研究员,因思想“右倾”被遣返回老家当农民,后来乡中学上缺教《农业基础知识》课程的人,学校聘他当了一个“编外”教师,人们都称他"哈教授"。我和哈教授很有缘分,他的课几乎伴随我整个中学阶段。我读初中时,教我《农业基础知识》,说实在的,在我们这些乡村孩子眼里《农业基础知识》就是不着调的偏门,我们读书的目的就是想离开农村,吃“供应粮”,因此常常将对《农业基础知识》的不满投放到教它的老师身上。真的,我对他上课不敢恭维,我本来自农村,种庄稼乃父辈传承,春耕秋收,无所不能。《农业基础知识》,纸上谈兵,我不感兴趣,加上哈教授说话没有底气,慢条斯理,唠唠叨叨,时常让我恍兮惚兮,梦见周公。一次,我把星期天参加收割的疲劳带进他的农基课,在嗡嗡的讲课声中,当着哈教授的面酣然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惊扰了旁边的同学。向来以脾气好闻名的哈教授一反常态,用他新崭崭的《农基》书,狠狠敲我的头:“你昨天晚上偷了牛嗦,一进教室就睡得跟死猪一样!”我疼醒了,一下子来个猛抬头:“你凭啥子,打人?我没睡!”“你上课没睡觉!扑鼾是猪扯的嗦!”哈教授第一次当着全班同学嘲讽我。“哪个想听瘟猪子老师上课!我睡觉,你上课,我们河水不犯井水!”我气得头都大了,顶了他一句。哈教授的脸一下子晴转阴,声音高了八度:“这儿是教室,不是猪圈,说话干净点!这儿更不是你家的卧室。不要影响别人上课。要睡觉回家去!”同学们趁机附和说:“还学习委员呢,回家当睡神去吧!”当时我有些恼羞成怒,失去了理智。我当时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向来是乖孩子。今天的表现要是他告诉了班主任,我会吃不了兜着走。班主任如果在评语上写几句,我将来想读高中就麻烦了。“睡神”的绰号就是那节课落下的。但我对哈教授的印象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上《农基》课老实多了,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久而久之竟然渐渐爱上《农基知识》了,当年的“农基”考了个满分。哈教授当着我不说,背着我对我的班主任说:“白水,这个娃儿脑壳好用,要是稍微鼓点劲儿,读'县高’没问题!”后来才知道哈教授没有向我的班主任报告我顶撞他的事,担心纯属多余,一直到推荐我读高中,班主任都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我想,哈教授是不是有健忘症呢?就像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一样,在课堂上常常抽我答问题,回答对了,还给我“戴高帽子”,随着《农基知识》的丰富,我对他愈来愈有好感了,有事没事都他那儿凑。我们学校是一处大族的旧祠堂,三进三开的四合院,教室和宿舍很多,哈教授就住在一间很开敞厢房里。学校被葱笼苍翠的农田环合,一道红砖围墙将学校和农田界开。围墙边,有一块很小的地,是围墙拐弯留下的。地的旁边有一间废弃的茅檐小屋,是当年看菜地的人留下的。哈教授就像发现芝麻开门一样,再三请求杨校长允许他住那儿。杨校长感到有些纳闷儿:“学校好好的寝室不住,为啥要住茅屋?”哈教授说:“茅屋接地气,学农的不住茅屋学农干啥子?当初我的导师带我们到内江搞土壤分析,住的地方比这个更孬。不是也研究出了很多成果吗?”“好,我晓得你看起了那块地。老哈,虽说你是'右’倾,但我没有偏见哈,我把你啊,当成个宝贝疙瘩。你想,你一个农学硕士,在我们这个旮旮头教书,已经委屈你了。唉,以后要是受苦的话不要怪我哈。房子都要倒了,我先找个盖匠跟你弄巴适,安全第一。”德高望重的杨校长猜透了他的心思。经过修葺之后,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子居然和普通农家房无异,竹篱茅舍,蓬门荜户。不同的是里边的那张大床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农学书籍,床都快压塌了。幸好四十几岁的哈教授还打着光棍儿,每天有更多的时间把自己摆在书堆前,独享着书中散发浓浓的香味儿。疲倦了,就透过竹篱,眺望那一块被他打理得巴巴适适的菜园;高兴的时候还哼几句老歌,声音含混模糊。自从有了地, 早晚,他就像个农夫,挖地、种植、除草、施肥,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此消彼长,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就像一首优美而苦涩的田园交响曲,而指挥它的就是矮壮敦实的哈教授。我们则不时充当业余演奏人员,——到地里做做实验。哈教授说,这儿既是他的工作室,更是学生的实验田。我们的《农基》课也开始搬进了这块小小土地里,在这儿,我学习土壤样本采集、土质分析,种植与施肥、枝条嫁接、异花授粉,等等,许多都是书中没有的。

哈教授说:“现在的教材只重知识,不重技术研究。黑板上栽秧,教室里种田,这哪是培养农业人才呢?简直就是糟蹋圣贤!”生性耿直的哈教授还熬了好几个夜,将自己的看法写成几千字的文章交给教育局,结果被当成“右倾”翻案风,狠狠批了一顿,差点被赶出教育界。你想,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哈教授一心想育秧壮苗,提高产量,那不是哈戳戳,骑摩托,自找倒霉吗?有一天,我看见他独自在茅屋里发呆,手上拿着一本已经发黄了的厚厚的《土壤学》,口里喃喃地说:“彭老师啊,要是你在,农民的日子咋会是这样呢?我哈某又哪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呢?“原来他看见农民不懂土质,一窝蜂种双季稻,结果收成不好,连吃饭都成问题,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土壤学家彭家元的高足,侯光炯院士的同修,一直在研究所从事土壤研究,三十岁那年差点破格当了副教授,因为彭教授鸣不平而受牵连,被农学院的造反派遣返回乡。哈教授肤色黝黑,个子敦实,粗眉大眼,穿着马虎,朴实憨厚,不像个教授,像个川西农村田野里辛勤劳作的农夫。他和我们总是友好相处,从不以教师的架子压学生。学生都亲切地称他“哈叔”,他听了一点不生气,还打趣地说:“不哈,咋会选择学农,跟黄泥巴打交道呢?”在教室里不温不火的哈教授,到了试验田就变了一个人一样,手脚麻利、动作熟练,大声吆喝着我们做这做那,稍不注意就遭到训斥。他总说:“农业关系到穿衣吃饭,国计民生,绝对不能马虎!搞农业试验,一年才一回,弄不好一年功夫就白费了。马虎不起啊!”哈教授一到节假日除蹲在实验田外,几乎都跑到川农大、农科院所,偷偷摸摸泡在实验室,或找他的老同学搞点新品种,种在园子里,浇水、施肥、锄草、记录,傻呆呆地守着那些植物冒出嫩黄的叶芽,伸展绿色的枝头,一天天长高长壮,直到开花结果,简直比经悠儿女还尽责。当地农民晓得他是教授,遇到种植问题经常请教,他会戴着草帽,顶着烈日,走到田边地角,细心观察,耐心讲解,俨然就是一位农技员。一年四季,风吹雨打,黑得个包公一样。所以当地农民背后称他是“哈包儿”。不久,他调到了县中当生物教师,一次,无意中我在学校办公室看到了他的简历:哈凯万,籍贯:金堂,毕业于川大农学院土壤农化专业硕士,曾在四川省农科所人土壤助理研究员,彭家元教授研究生。当时我根本搞不懂“硕士”是什么,一直到读高中时才知道它是学位名称。1975年,我考上了县中,上第一节生物课时,突然发现哈教授站在在讲台上,一如从前一样穿一件灰卡其中山服,慢条斯理地讲概念,讲原理,在黑板上画解剖图,还编了许多口诀,教我们背知识,记原理,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他看见学生没精打彩,兴趣不浓,不像别的教师数落学生,或者讲一番大道理。而他却停下来,当着我们面长叹一口息说:“这种脱离实际的教法,教不出人才,迟早要淘汰!就像旱地种水稻,水田种玉米,简直是瞎胡闹!”有一天,哈教授兴奋地告诉我们说:“学校批准他给我们上解剖课了!”在解剖课上,我看见他穿了一件发黄的白衣服,上面隐隐约约有“四川农学院”几个淡红的字。他两眼通红,就像遭了“火疤眼”,满脸倦容,精神也有些不济。我怀疑他是对青蛙血过敏。当活蹦乱跳的青蛙出现时,他忽然来了精神,十分麻利地将一只活青蛙摆在讲台上,一边解剖,一边讲解,一边让我们观察 、记录。他的刀法十分熟练,游刃有余,就像高明的手术医师给病人手术。讲完后,要求我们分组实习。我平生第一次用刀伤害一个生命,感到非常害怕。他看见我的手直哆嗦,就走到我面前说:“男儿汉大丈夫,怕啥子?又不是叫你去杀人!”然后,他耐心细致讲解如何观察,如何用刀,还手把手教我解剖。在他的耐心指导下,我平生第一次解剖了一只青蛙。他说:“学生不学解剖,不懂生理,将来咋能追赶世界?据说,为了给我们上解剖课,他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独自一人着电筒到田间捉青蛙。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对青蛙血过敏,而是过度熬夜造成的。记得,有一次他还亲自带着我们到学校试验田,搞异花授粉实验。那是小麦开花的季节,他指着麦穗上黄白色的花,耐心给我们讲解什么雄蕊,什么雌蕊,它们有啥特点,如何区别,什么是异花授粉,它对小麦增产有何意义等等,然后叫我们去采摘给他看。完了就教我们用纸袋收集花粉,在一株雌蕊上授粉,做上记号,标上小组名称和个人姓名,就像他在农学院搞实验一样,丝毫不马虎,留给我们的作业就是随时观察和记录。直到我们看见结出成熟的果实。

哈教授对学生一视同仁,只要你按规矩认真做了就可以得到高分。那时正是“白卷”先生最吃香的年代,学校不考试,学业成绩考评定,而哈教授总要参考实验报告评分,我几乎都是5分。哈教授说:“我们国家是农业大国,缺乏农业科技人才,培养爱农业、不怕艰苦的农业基础型人才,这是当务之急啊!”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一个小小代课教师干嘛操农业部长和教育部长的心?1977年,恢复高考了。新婚燕尔的哈教授听到这个消息,比他成家那几天都兴奋,穿的是他当新郎时的灰色的卡中山装,平时从未见他穿过,左上边口袋别着两支金笔,亮晃亮晃地,总之整个人焕然一新,站在讲台上整整一堂课用来“吹”他的大学生活和科研岁月,鼓动我们去报考农业大学,还说农业是本业,是基础,无农不稳,没有农业就没有一切。站在黑板面前,声音格外洪亮,和以往相比判若两人。他说:“'农’字是有出头的日子,”然后,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斗大的繁体'农’字,“你看出了两个头,而'工’字、'军’字,都出不了头啊!”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几十年一晃而过,现在想来,当农民真比当工人好,当农民悠闲自在,没有“下岗”之虞。而我们这些教师匠的生活,远没有家乡的农民生活得自由,惬意啊!哈教授真有先见之明!在报考的日子,我正在为自己考什么专业而纳闷儿,忽然,有一天哈教授找到我说:“报四川农学院,你很有学农的天赋,又是农村娃儿,学好了将来很有前途。我的导师彭家元就是大农学家,留美的土壤学硕士,是我们国家现代土壤学的奠基者。我的师兄侯光炯就是他的得意门生,现在名气大得很,连毛主席都晓得!只要进了农学院,我就写信叫我的师兄弟好好教你!”哈教授说得很恳切,父亲正“逼”我填中医大学。当时,我在《成都日报》和电台发表了一些文章,兴趣完全在写作上,自作主张报了中文系。叛逆的结果当了教书先生,一不小心成了哈老师的同事。1981年,我分配到了家乡县城的一所完全中学,报到那天,看见教工宿舍的巷道两边各有一线不到两尺宽的土地,种3两排绿油油蔬菜:四季豆爬上了竹竿,结得又多又大;又壮又胖的冬瓜,躺在巷道旁边与金黄的南瓜媲美;巾巾吊吊的苦瓜则挂在竹竿上,笑开了黄色的花朵,窥视着大地;莴笋、芹菜排成整齐的行阵,仿佛等待路人检阅似的。这是谁的杰作呢?一打听才知道它的作者是我的老师哈教授。“哈教授不是在县中吗?咋会跑到这儿呢?”我问学校办公室主任。“不摆他了,人家农学院三番五次派人要他去搞研究,你猜他咋说,他说:'除非你们把彭家元教授请出来,我就到雅安!’你想彭家元教授冤死多年,咋请得回来呢?农学院是他的伤心之地,不可能再回去了。不久,县上为他落实了政策,成了编内正式教师。为了学用结合,改变生物教学方式,他请求带学生搞野外搞生物试验。校长怕影响升学率,坚决不答应。他气得跳起脚,吼道:'傻校长,一天只晓得看分数,不晓得培养学生兴趣和能力,根本就不懂教学,在这样的校长手下当教师,简直是一种耻辱!’他主动要求调到我们这所孬学校。我们学校的学生简直喜欢他的课,他一有时间就想法让学生在校园内种植树木花草、菜蔬、谷物。你看我们学校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这些都是他和学生的杰作!”举目一看,这所深处城中的城镇学校,确实与众不同,几乎每一块裸露的土地都种着瓜果、菜蔬、树木、花菜,咋一看不像一般学校,简直就是一个农家菜圃,到处绿油油的。鲜花怒放,蜂飞蝶舞,好一座城市里的乡村!初秋时节,硕果累累,金果飘香,已展露出一派丰收景象!当时的胥戈华校长思想开放,提倡教无定法,教学方式灵活,不拘一格,哈教授找到了用武之地。学生上他的课简直就像从教室里飞出了一群小喜鹊,携带劳动工具,跑到校园各个角落种菜养花,叽叽喳喳,高兴得不得了。据说他采用这种方法还培养了好几个农学专家和养殖大户哩。可是哈教授这样敬业精业的教师竟然没评起高级教师,到退休都拿着一级教师的工资。

在职称评定述职会上,我聆听了他的述职报告:一没有论文,因为没空写,也没有写的。他说:“瞎胡编是浪费精力,害人害己!”二没有培养出上清华北大的高材生,几个年年来看望他的学生,现在都是著名农学专家和知名教授,但当年没有考上名牌大学,后来都是自己考上清华、北大读研究生和出国留学的海归。尽管学生们都说他是自己成功的启蒙人、引路人,但他不好意思揽人家的功劳。他在述职报告中,只好搜肠刮肚,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诸如教学生“饭前便后要洗手,勤换衣服勤洗头”、“实验操作要规范,小心翼翼重安全”、“爱劳动,爱学习;早早起,练身体”之类的东西,惹得教师哄堂大笑。但哈教授的女儿却非一般,直接报送到中国农业大学土壤农化系,据说已经是管农业的司局级官员了。可哈教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说:"我送她读农大是想她像彭家元老师学习,当个科学家。哪想她当官呢?"有时,一个人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沉“我当初是彭家元教授点名留下的,要是文化大革命不害死我的导师,我现在说不定是侯光炯第二——'哈光炯’了!”

——2016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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