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教我打电话，让我和素未谋面的女人说想念。

我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妈。

爷爷是退伍军人，在天津机械厂上班时与奶奶相识相恋。奶奶在天津生下第一个女儿以后，正好赶上特殊时期，夫妻二人被下放到晋南爷爷的老家务农。姑妈被送给了别人。

此后很多年断了联系。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联系上了，也许是因为奶奶60多岁时查出癌变肿瘤，要去天津做手术，辗转联系上曾经的女儿。

那还是九十年代，电话都不普及。有一次奶奶带上我去村里唯一一户有电话的人家给姑妈打电话。

奶奶说姑妈生了两个儿子，她很想要闺女，我是奶奶孙子辈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很喜欢我。

我见过姑妈把大表哥打扮成女孩样子的照片，奶奶总是翻来覆去的看那些照片，有孩子们新寄来的彩色的，有她自己年轻时黑白的全家福，上面的人我都不认识。

奶奶问了姑妈一些生活状况，身体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之类的话。天津人说话热烈，字和字之间起承转合无缝衔接，都找不到停顿。

一通激情对话之后，奶奶把电话给了我，让我跟姑妈讲话。

那个年代的电话费非常贵，一分钟一块多，我们打电话都要掐着时间，在下一分钟开始之前，这一分钟过去50秒的时候挂掉，是最划算、也是最保险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妈，我也不知道要讲什么。我紧张的握着电话，等待着大人骂我浪费钱。

然后奶奶很自然的跟我说：你叫大姑妈。我叫了一声：大姑妈。

电话那边热情洋溢的答：哎。

奶奶又悄悄教我：你说，我想你了。

我又说：我想你了。

姑妈在那边说了什么我忘记了，后来她们就把电话挂了。奶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高兴是因为，我也是打过电话的人了。而且，还说出了那么有文化的语言。

那时候是不懂的，奶奶为什么突然把电话这么金贵的东西递给一个黄毛丫头。我只是很佩服，奶奶不愧是大城市来的千金小姐，如此轻松优雅的化解了我的紧张。

此后很多年，我都是不懂的。

直到长大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看一个23岁的小女孩写道，她和妈妈打视频，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没什么好说的，但又不想挂。就会怂恿3岁的小侄子，教他对着手机说：姥姥我想你了。

姥姥就会很高兴的回答，我也想你了。

她说，那也是她想说的话。

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终于理解了我的奶奶，那个和我隔着半个世纪的年龄，又和我血脉相承的女人。

前几天我还抱怨养孩子费妈，费亲妈，费亲妈的妈。现在突然感觉到养孩子带来的好处，他治愈了我和原生家庭之间的伤痕。

在我们的老家，或者说在我们那一代人嘴里，说不出：“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话。

我们甚至不会说，“你好”，“谢谢”，“再见”。

我们见面问候语很简单，上午问：“吃了吗？”下午问：“喝了吗？”

一句“吃了吗”可以从村东头问到村西头，一句“喝了吗”，又可以从村西头问到村东头。

方言的内容很少，要表达的意思只能藏在细微的表情和体式里。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让亲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那几句方言通过无线信号传送过来已经少了许多温度。

我们迫切的需要新的语言词汇去表达情感。而新的，用起来不顺口。正好有小孩，我们可以教他们说普通话，可以教他说我想你了。

曾经爷爷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跑到我家来，爸爸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娃蛋儿了。娃蛋儿是我弟的小名。

我爸后来跟我们说：娃蛋儿天天上班忙的不在家，他也没见过几面，小时候也没看过，想啥娃蛋儿呢？他是想我了。

说完嘴角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笑话爷爷，那么老了，说话还绕弯弯。

还是我奶奶绕的弯弯更高明。大姑妈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了，爷爷奶奶也去世好几年了，我才反应过来。

前几天梦见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梦里的她并不好看，粗粗笨笨的。但她表情端庄，目光坚毅、嘴角微微抿着，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神秘，温柔中透着倔强。

她在梦里向我透露，后悔跟爷爷来这地方，但是不后悔生了这些孩子们。

姑妈去世时，不敢告诉奶奶，只有爸爸和姑姑去送了。奶奶去世时，在乎她的人要么先他而去，要么已经行动不便，老家亦无人相送。包括她唯一的大孙女，因为即将诞下别人家的骨肉，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被儿女们葬在了村子后面的黄土坡上。一辈子没学会晋南话，张嘴就是天津味儿。

我出嫁的地方正好在奶奶的故乡和我的故乡中间，距离我出生的地方253公里，距离奶奶的故乡533公里，奶奶出嫁的地方距离她出生的地方786公里。

我一年能回家三四次，奶奶一辈子回去过三四次。

二先生曾经陪我看过奶奶的坟地。他说那地方风水很好，坐北向阳，风吹不着、雨淹不到，希望自己死后也能葬在此处。我当然也希望。

我和父母的字典里也没有爱啊，想念啊这些词。我们说不出口。

好不容易写出来了，都不好意思发给对方。我在公众号写过一篇文章，其实也没什么内容，就是表达对妈妈的想念。竟然不好意思公之于众，偷偷加了付费选项。

因此也有一些粉丝取关。

我后来想把它设为公开可见，又觉得对不起那些付了费看文章的读者，还是罢了。

这是我自己的包袱，与别人无关。

当然我妈是付费看了那篇文章的。

我们现在的家庭群里还是没什么话好说。弟弟会问：在干嘛？吃的啥？我就不想问。

我离得这么远，买根葱也买不到，问了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偶尔发一发孩子们的视频。吐槽一下虎头的作业难，汇报一下二蛋学会了空翻。我不知道除了说他们的事，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觉得跟别人说话，总得有什么事作为由头，我说不出来：“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这样的话。

二蛋可以，我这辈子听过最多的“我爱你”都是他说的。他还会叫我“仙女妈妈”，叫我妈“仙女姥姥”。

他在姥姥家住时会要求跟我开视频，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开着，他去干别的，就很满意了。

虎头不太会说这些，也不爱视频，但他会在惹我生气很久以后，突然一脸真诚的跟我说，妈妈，对不起。我已经忘了因为什么，他一一解释给我听。

我妈和我一样，她对我也说不出来好听的话，但处处护着虎头二蛋。

她总是挑我的毛病，觉得我过的不够幸福，一定程度上也加重了我的心理负担。但这一切其实是她想帮忙帮不上的遗憾。

我在兄弟姐妹中算是过的比较好的那一个了，虽然没有人帮忙带孩子，但是我依然在坚持上班，经济独立、人格自由。

我爸就很容易知足，他的网名叫知足常乐，他说这年头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有个能挣钱的工作就不错了。

我妈总是说我买的衣服烂、说我不好好给孩子做饭、说我辅导作业态度很凶，这是她表达关心仅有的几种方式。

这些方式总是让我们吵架。

还好有虎头二蛋。我们的关系不至于那么僵，也不至于那么远。

当孩子们开心的拥抱她时，当我妈死皮赖脸的挡在发脾气的我和流眼泪的虎头中间时，我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爱着我。

有时候我因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而连累了父母，会对他们心怀愧疚。但正因为如此，才给了我们修复关系的机会。我们就是要互相牵绊、互相拖累才是一家人。

有老人帮忙带孩子，是年轻人的福气，也是老人家的福气。既如此，便少一分怨气，多一份感恩。

世事维艰，愿安康。

感恩阅读

深深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