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政府兵工署对翁德壎嘉奖令（1939年）
一
宜昌，1938年7月13日。
火辣的阳光炙烤着午后的江城，大公桥、四道院子和江边码头被日机轰炸后的血火残痕仍清晰可见。抗战爆发以来，这座繁忙的小城一下子涌入了许多南腔北调、衣着各异的人，让本就狭窄的街道愈发显得拥挤不堪。
城中一处院落的会议室里，十几个人正在紧急议事，其中有国民政府长江联合办事处宜昌分处的官员，也有各兵工厂负责西迁物资运输的负责人，个个脸上笼罩着焦急的神色。他们刚收到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装载着钢迁会和各兵工厂机器设备的“裕平”轮在湖北宜都附近江面搁浅，随时有损毁的可能。
“裕平”轮隶属于国营招商局，是一艘大型货轮。1938年5月1日，招商局、民生公司等轮船公司与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就抢运8万吨钢铁、军工器材入川达成协议。随后由民生公司、招商局和三北公司联合组成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负责协调汉口至宜昌、宜昌至重庆各段的运输。在江海大轮中，“裕平”轮率先装运器材由汉上驶，掀开了各厂西迁物资大规模抢运的序幕。但谁也没想到，由于长江航道的艰险和水位的变化，这样一艘经验丰富的主力货轮在多次完成汉宜段运输任务后也遭遇了重大险情。
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是一个临时组成的松散组织，各方利益不一，争论不休，会上的讨论陷入僵局。而宜都方面的告急电报不断传来，“裕平”轮险情仍在加剧，如不及时救援后果不堪设想。经各方讨论推举，决定派钢铁厂迁建委员会（简称钢迁会）运输股第二组组长翁德壎会同技术专家前往施救。
二
翁德壎出生于广东中山县，是武昌文华大学高材生。这年他37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实干人才。翻开其履历，1923年到1926年，他在汉口太古轮船公司担任英文账房。1927到1929年，在怡和轮船公司同和轮船担任经理。1930年到1938年，在民生公司多条轮船担任经理，并兼任民生公司宜昌公司襄理。钢迁会成立后，考虑到西迁运输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运输股股长黄显淇力邀他加入钢迁会并担任运输股第二组组长，长驻宜昌负责组织协调运输事宜。
运输股第二组于5月18日仓促组建，让翁德壎倍感苦恼的是：由武汉赶来的货轮动辄装载着1400吨以上的器材，而宜昌码头起卸工具和员工却严重不足，往往是前一批货物还在紧张起卸，更多的货船又接踵而来，无奈地排队等候。经交通部次长卢作孚召集开会，采取了增加宜昌码头设备、充实驳船、就地充实技术小工等措施后，情况才稍有好转。
接到“裕平”轮抢险施救任务后，翁德壎与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聘请的专家连夜讨论，确定了“先全员施救，不行则提载”的施救原则。全员施救是帮助受困船只脱离险境，恢复正常行驶。一旦不能成功，只有提载，将受困船只所载货物全部卸载，再用其他船只重新装载运输。施救小组迅速集结，成员包括太古轮船公司的向志全船长、陈国卿大班、石毓彬工程师、范文豹工程师和钢迁会运输股第二组组员唐晓云、姚育荣及10余名工人与士兵。他们准备好一大一小两艘拖轮，大轮“靖港”号，拖力可达千吨，小轮“润泰”号，拖力也十分可观。
7月15日早晨，翁德壎一行乘船抵达出事地点，远远看到“裕平”轮搁浅在江心的沙滩上动弹不得，但距离堤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器材和人员暂时还算安全。石、范两位工程师对周边水位进行了测量，陈大班组织船员和工人将铅绳、大锚等固定好，随行士兵做好安全警戒。一切就绪后，向船长一声令下，“靖港”“润泰”两船同时开动，马达轰鸣，全力拖绞。施救小组变换方式尝试拖绞多次，“裕平”轮仍瘫卧江中，丝毫没有脱险活动的迹象。眼看天色转黑，一行人只好先返回宜昌，一面协商提载方案，一面商讨全员施救的可行措施。多数人认为，近期雨量增大，长江水位持续上涨，待时机成熟后加派拖轮拖绞，“裕平”轮还是有全员脱险的可能。
三
7月18日，天气转晴，正如此前期盼的那样，宜昌段水位几天内猛涨了近40厘米。心急如焚的翁德壎带领施救小组再次出发，除原班人马外，他还从轮船公司紧急租用了动力更强的“龙兴”轮参与救援。时值盛夏中午，烈日炙烤着江面，尽管船只行驶在江风浩荡的洪流之中，但仍格外闷热，人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还没等到达目的地，已有两三个人陆续中暑倒下了，给大家心底带来一丝不安的预感。
下午2时许，施救小组抵达“裕平”轮搁浅水域。翁德壎远远望去，心里吃惊不小——受困船只似乎有了很明显的位移。他派人前往查询，才知道由于江水上涨，江心狂流向两岸奔泛，已经把“裕平”轮由江心挤到了靠近堤岸的位置，船的周围是浅滩沙坪，两侧洪流激荡，白浪滔滔，如果靠近施救，就连救助船只也有搁浅或翻沉的危险。船长们都打起了退堂鼓，但在翁德壎鼓动下，他们答应把船停到稍微安全的位置试一试。由于现场作业环境复杂险峻，直到下午5时才完成固定铅绳等准备工作。几艘轮船向既定方向同力拖绞，“裕平”轮也开动马达配合，眼看船只移动了一点，但天色已晚，只能就近住宿。
19日天边曙色初现，“龙兴”“靖港”“润泰”船员即早起布置，到早上8时左右准备完毕，开足马力开始拖绞，先后尝试了一个半小时，但收效甚微。这时，宜昌方面传来电报，说当地水位已经下落，极不利于救援。于是，三艘轮船抓紧清除炉灰、补足燃料后继续拖绞。到中午12时，因用力过猛崩断一根铅绳，但“裕平”轮仍稳稳地搁在沙滩上纹丝未动。下午2时，救援小组重新测量了水道，又增加了两根铅绳，变换角度重新拖绞，结果，“龙兴”轮右侧气缸爆裂，两根铅绳崩断反弹，将旁边的“润泰”轮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险些致使该船倾覆。
至此，施救人员认为“裕平”轮“拖活”已无可能，只有设法提载。翁德壎乘船连夜返回宜昌，但前脚刚进办公室，又听说招商局“永亨”轮也在运输途中搁浅、亟待救援。
四
“永亨”轮遇险的消息由沙市招商分局深夜传来，只说该船已搁浅于藕池口，距离宜昌距离较远，其他情况一概不知。翁德壎报请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宜昌分处研究，决定先集中力量对“裕平”轮提载，同时致电汉口的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总部设法营救“永亨”轮，并派人前往勘查实情。
大型货轮提载，需要大量人工和专业工具。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没有经费，翁德壎只好设法筹措贷款，四处招募技术工人，购置起卸、搬抬工具。此时，“裕平”轮来电，说船身已出现三处大的裂痕，情况十分危急。
7月30日天光微亮，翁德壎与钢迁会副工程师魏子烺、委员傅汇川，率6名士兵、120名工人，带着1艘小火轮、4只木驳和跳板、绳索、箩筐等各种工具由宜昌出发。到达“裕平”轮搁浅处，翁德壎先上岸挑选堆存器材的地方，指示堆放方式和注意要点，又到“裕平”轮上，与船长、大副商定提载办法。
7月31日上午，翁德壎亲赴宜都拜望县长，请他安排军警到现场保护，并帮忙从当地代雇搬抬小工。县长满口答应，并立即行文至“裕平”轮搁浅处所属乡公所。由县城返回后，翁德壎督促小工辟建码头，架设跳板。下午，听说乡公所已收到县府文件，又派人把乡长请到“裕平”轮上，晓以抗战西迁建厂的重要意义。乡长一开始面有难色，后来听说事关抗日救国，还会按工付资，就很痛快地答应帮忙从各村召集劳力。
8月1日，乡公所招雇的20多名扛抬工人到位，提载工作正式开始。钢迁会技术人员在“裕平”轮前后货仓口各固定大木驳一艘，改造为临时码头。利用轮船上的吊杆把机器设备逐一卸载到木驳船上，再由工人扛抬上岸。先提卸小件设备，到天黑前，共提卸器材千余吨。
8月2日，加雇当地小工80余人，并从宜昌抽调熟练工人前来指导训练，工作效率大大挺高。起重机轰轰作响，工人们在“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中奋力前行。
眼看“裕平”轮提载走上正轨，翁德壎心中十分快慰。不料，又先后收到“三兴”轮、“新浦”轮搁浅的消息。
五
“三兴”轮装载有钢迁会拆迁自大冶铁厂的机器设备，8月1日行驶至距宜昌150余里的卢家河，因水位过浅而受困。8月2日，翁德壎带着向志全、傅汇川、魏子烺等人前往查看。经过测量水尺，判断该船虽然已倾斜10度，但吃水情况较好，如水位上涨，再派船救助，可顺利脱险。
此前报告险情的“永亨”轮，经派人勘查，已在藕池口的沙洲牢牢搁稳，只能提载。经协商，已安排招商局沙市分局协助。
最为棘手的是新发生的“新浦”轮险情。该轮隶属三北公司，装载有汉阳铁厂、上海炼钢厂、汉阳兵工厂、金陵兵工厂的重要器材。该船冒着日机轰炸一路艰难上驶，8月7日在沙市上海关第41处标志处搁浅。如遭损毁，将对钢铁、军工生产和抗战事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8月8日晨，三北公司经理任子卿率“英平”“宜安”两轮先赶往出事地点，作初步的拖绞营救。9日中午，任子卿回报：“该轮现因江水冲击，已成40度之斜势，横卧江心，船首向北，尾朝南，各货舱口亦已浸水中，全体船员均已离船。”因船的右舷是深浅不一的沙滩，即使是船身最浅的木驳船，也无法靠近，施救三次都以失败告终。
8月9日晚，长江航业联合办事处宜昌分处召集各厂代表在会议厅商讨4小时之久，确定以下施救方策：一是聘请航届前辈金月石主持施救；二是准备施救工具：两吨重铁锚2口，3寸半铅链4根至6根，2寸半铅链2根，汽艇1艘，拖轮2艘，铁驳2艘。由翁德壎负责向各方商备；三是由翁德壎向兵署请拨专款；四是雇请领江；五是商请三北公司协助。会后，翁德壎连夜拜访金月石，商讨对策。金月石1893年出生于上海，1915年毕业于吴淞商船学校，1936年任国营招商局总船长，具有丰富的引航经验。他建议先做足准备工作，再结合现场勘查情况针对性制定排险措施。
8月11日，翁德壎偕相关工厂负责人、金月石等技术人员，率“龙兴”“津通”“永康”各轮，携煤炭百吨及工兵百余人前往施救。只见“新浦”轮果然像报告所讲的那样横卧江心，形势十分严重。在金月石组织下，对地形、水势进行了测量。大家集体商讨施救办法，一直到午夜才明确最终方案。
8月12日，一切准备就绪后，“龙兴”“津通”“永康”三艘轮船同时发力拖绞，“新浦”轮也发动响应，接连尝试三次，都未能成功。金月石安排将一部分设备搬运到“龙兴”“永康”轮，以减轻“新浦”轮的负重和倾斜程度。当天下午4时，翁德壎、金月石等返宜，沿途视察“三兴”轮，见该轮因水趋上涨斜度稍减，大有活动之象。经“裕平”轮时，遥见木驳已增至10余艘，扛抬工人加添至300余人，卸岸器材也达2000吨以上。
8月15日，宜昌水势续上涨，翁德壎、金月石等乘小火轮查看“新浦”轮施救现场情况。只见该轮舱面装载的200余吨机器设备已经起卸过半，船的倾斜度已经减少到14度。但测量水尺，轮船仍在沙滩上稳牢难动。他们判断近期江水仍将处于上涨态势，于是决定第二天再进行拖绞。
8月16日至19日，水位逐日上涨，但每天的拖绞都没达到理想效果，仅船体稍有活动。施救小组决定一边提载一边等候水情进一步变化。
8月20日，水势持续大涨，到中午时，“新浦”轮因水涨上浮，自行脱险。翁德壎一行人拔锚上驶，经过“三兴”轮搁浅处，看见该轮也已经脱险上驶。
8月25日，“永亨”轮所载器材提载完毕，由招商局其他船舶代为运往宜昌。
8月29日，“裕平”轮全部提载完毕。
六
1938年10月30日，裕平”轮提载后的最后一批器材安全运达宜昌。至此，“裕平”“三兴”“永亨”“新浦”各轮的抢险工作终告结束，但这仅是钢铁厂艰苦而漫长的西迁序曲。
长江自古就被称为天险，川江航道尤其险峻，有“日暮不行，大雨不行，上滩逆风不行”等定例。从1938年6月到1939年底，轮船招商局、民生公司、三北公司与钢迁会通力合作，打破各种航运禁忌，完成了5.68万吨钢铁设备和物资西迁抢运任务。特别是在1938年10月25日武汉失陷后，卢作孚亲赴宜昌指挥滞留器材紧急运输工作，轮船公司与西迁各厂齐心协力，共同书写了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传奇，永远值得后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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