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夜
傍晚的时候,慕舆翼对众人说:“当前情况危急,外面很快就会攻城,今晚我和段兴要到军营之中坐镇,随时应变。步鹿键你去公爵府一趟,最好能见到夫人或者阿宁,了解他们的情况。张寅你就留在家中守护。”
张寅说:“将军,我要跟随你一起。”
“不,你留下来,不然家里就只有老弱了。”慕舆翼的语气不容分说。“步鹿,最好让夫人劝劝公爵,搬到金墉城。如果她愿意留你,你就留下来,如果不行,你就在附近待着,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来找我。”
步鹿键点头答应。
段兴把马匹备好,送去修整的盔甲几天前已经取回,二人披挂整齐。这时,姜余把一件新缝的战袍取了过来,说:“将军,这是我新做的,手工不好,但夜里天气严寒,请将就着穿吧。”
慕舆翼把战袍披在犀甲上,用一条郭络带束好,说:“很好,正合身。”
辞了众人,慕舆翼便和段兴打马前往营中。步鹿键也往公爵府去了,临走,关照张寅说:“我可能要去几天,你不要疏懒,还是要常常操练。”张寅心头一热,不由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这位淳厚的兄长。
却说井氏和姜余在后罩房作伴,做了一会针线活。到初更的时候,听得外面一阵噪杂,之后墙外又隐隐传来哭泣之声。井氏说:“隔壁是李家,媳妇姓秦,往日都有往来,我去看看什么回事。”
去了片刻井氏回来说:“公爵下令,城中所有氐族男丁,凡十五到五十五岁,都要到校场集合,协助守城。邻居李老爷也被征去了,他的儿子叫李衍,本来就在毛将军的麾下,秦氏听到他的队伍全军覆没了,现在还不知丈夫生死,所以在担忧哭泣,她也甚是可怜,下人帮工都跑了,身边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姜余叹了一口气,道:“阿母,如果就只剩他们孤儿寡母,不如请过来作伴吧,将军知道了也会允许的,起码这边也多几个人,有什么事都能照应。”
井氏称善,便去和尉承、张寅说了,两人也答应。于是井氏又去了一趟李家,过了一会,便带了一个妇人回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儿一起进了屋。大家见了礼,便接到后房去坐,姜余给秦氏端上热茶,又找了些蜜脯给孩子。
那秦氏再三拜谢,哭着说:“我们是氐人,如果破了城,还要请你们包容,我自己没什么要紧,只是希望能保存孩子,那就真是大恩大德。”
井氏是羌人,本和氐族同源,就说:“夫人请不要见外,我家将军和城外的鲜卑人不同,他一向为公爵效力,忠勇赤诚。洛阳也十分坚固,不会被破的,你不必担心。”
秦氏道:“我不是疑心你们,只是眼下,夫君生死未卜,连家翁也被征走了,我心里乱得很,说错了话,请不要见怪。”
姜余也说:“我的父母,也是被那些丁零贼人害死的,我对他们恨之入骨。夫人放心在这里吧,你的夫君也许是军务繁紧,所以不及捎带口讯回来而已。”
秦氏边哭边诉说这几年的经历。其家翁本是秦州略阳(今甘肃秦安)人氏,移居关中多年,以作皮毛生意为业,薄有积蓄,就在长安一带置了些许田地。建元十六年(公元380年),天王远徒氐人出关,他们就是那时被强遣过来的,以前打下的基础也就没了,当时本还要前往蓟城(今北京大兴),花了些钱财疏通上下,才改为到洛阳,未想还是遇上危难。丈夫是三年前入的伍,之前还算万幸,没有出过差池,只是如今可能凶多吉少了。
大家都劝慰她,说必会逢凶化吉。那小孩叫阿筼,本是精灵,却看到大人忧伤,自个也闷闷不乐,也不肯入睡,只是听着大人说话。
秦氏又说起传闻前两天孟津被破时,贼人进行了屠城,老弱都不放过,妇人也全被糟蹋了,能死去还好,很多都被掳入军中遭受折磨,甚至粮食不够时,还被宰杀烹煮。如果城破了,也不知躲到何处,莫如就投井算了。姜余想起自己在夏家寨的经历,也不禁一阵悲伤,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却默默流泪。井氏也听过这些传言,亦不知如何安慰,想想确实没有活路,也忍不住饮泣着说:“我年纪大了,要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可惜了你们都年轻……”
阿筼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然也放声哭了。
二更时候,外面更乱。有小许百姓,大抵是饥民,趁着兵荒马乱,想抢些衣食,便乘着夜色,跑到坊里滋事,又有个别原本就是翟斌的细作,混在人堆里,借机生事造谣。慕舆翼到了营中不久,就接到贾儒的传令,要求把人马都带往县署一带设防,慕舆翼只布置卫芳带了些许军士前往,余下的每三十人为一拨,分成五拨,自己也亲带一拨,全都打着洛阳尉的灯笼旗号,四处巡察,弹压骚乱。但诺大的洛阳城,还是难以照应过来,至于曹遂的差役部下,也不知都派发到哪了。
这边,张寅见外头喧哗,便提了一支棍棒,走到宅门外观看。只见内街,有十数个流民,翻墙进了一家空屋,刚搜掠出来,又闯进了旁宅。那户主带着家人拼死抵抗,里面是一片哭喊之声。张寅看不过眼,便提棒奔了过去,喝道:“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抢掠良家!”
那些贼人中有两三个带头的,见张寅只有一人,也不打话,就提刀执棍,扑向前来。张寅毕竟见过了征战,此际面对几个贼人,也不胆怯。他捏紧了棍棒,大喝一声,迎上前来,上劈下扫,左撩又捅,打翻了两人。这时,尉承也抄了一条枪过来助战,而附近人家也有胆大的出来一同呼喊。那些流民毕竟作恶心虚,又见张寅神勇,便都转身逃走。张寅追上前去,截得些被抢的财物衣食,其中一人跑得稍迟,又吃了他一棍,头破血流,跪地讨饶道:“孩子实在太饿了,我没办法,才来寻些食物,并非蓄意作贼,请壮士饶命!”
张寅见他样子也甚是可怜,便放了他走,又与相邻数家约定联防自保。
再说步鹿键到了公爵府,见已戒备森然,便转到掖门,他本来就一直跟随慕舆翼在府中当差,卫兵都相熟,编了个理由就进去了,先是找到阿宁,再带去见夫人。他自幼便看着兰芝长大,所以待他还是相当亲敬。
步鹿键说:“将军担心这边的情况,让我来看看夫人,还想让夫人劝劝公爵,迁去金墉城,较为安全。”
兰芝道:“政务的事我一向不问,也不必旁人来担心。”
步鹿键说:“夫人,就当是我步鹿键自己要来的好了,我就不能挂念你?我还想留下来,这样你身边也多个可以照应的人。”
兰芝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疼爱我,我也想多见着你,我原来娘家的人也就只剩你了。但现在你要留下来就实在不必,如果数百军马都不能保护我母子,多你一人又何用?况且,你待在这里,被旁人见了,就更是生疑。”
步鹿键想想也是,就不再坚持,说:“那好吧,管马厩的刘澄,是我老友,他就住在公爵府后巷的最末一间,我就待在那里,如果有什么事情,请阿宁姑娘来通告一声。”
阿宁看了一眼夫人,便点头答应。于是,步鹿键就告辞离去,到刘澄家投宿。
阿宁送出门口,轻声问了一句:“将军现在在哪?”
“正在城中巡察。”
“哦,请他多保重……”阿宁幽幽说道。
这时,公爵府的前厅尤灯火通明,苻晖正与众幕僚商议局势,席上有虞用、权充、杨遣和贾儒。至于苻珍正率领本部人马移防西城,驻扎到西明门,他和雍评都因军务紧逼,没有亲来,而改派副将前来听候。
权充说:“据探马消息,武平侯虽壮烈殉国,但也杀敌数千,贼人元气大伤,此番多是虚张声势,未必敢大举攻城。”
虞用道:“困难多估计一些并不坏。武平侯及铁骑兵牺牲后,我们也就失去了反击的力量,只能稳守待援。现在各处城楼均已严阵以待,城中的氐族子弟也正在集合,估计能增添五六千人,应该可以抵挡一段时日。就怕有不周到的地方,被贼人乘虚而入。”
苻晖问:“现在贼兵的主力在哪?他们兵力不足以围困全城,必然只能重点攻击一两处地方。”
虞用说:“从夜间的火光和喧闹声判断,暂时都在城西,其它三个地方都没有动静。”
苻晖道:“就怕声东击西。”
权充说:“贼人缺乏器械,我们每门本都有八百战士,加上集结起来的氐族子弟分配下去,每门能再得三四百义勇相助,只要抵挡一下赢取些许时间,振武将军本部的二千人马即可驰援,其它各门的也可抽调救应。”
苻珍和雍评的副将也都说,众将官均已在城头戒备,兵士都不解甲,弓弦在手,确保万无一失。
虞用说:“城北的沟堑挖得如何?那边的城垣薄弱残缺,一旦受攻,这些工事就变得至为关键。”
苻珍的副将答道:“沟堑大抵完备,振武将军派了一名得力的校尉驻扎在那边,最初征调的百姓男丁中有两三千人,也都归他调配。”
虞用说:“那不行,那些百姓只是临时拼凑,打不了硬仗。”
杨遣插话道:“齐成率有公爵府卫军一千戍守宫城,他就驻扎万春门,可以让那边的人马都归他节制,教他总揽那边的内城防线,雍将军就主责外城。”
权充点头说:“齐将军可孚重责。”
苻晖也觉得这个安排比较稳妥,就喊了一名小校进来,马上去传令。
苻晖又对贾儒说:“刚才还听到城中多有喧嚣,说有人在趁机抢掠,你要好好镇压,眼下决不允许城中生乱!”
苻晖说得声色俱厉,贾儒连忙答应:“回大人,已经派了曹遂、慕舆翼,率领士卒分成数队,四处巡防,现在已基本平息。”
苻晖说:“这些流民,有胆敢滋事者,一律格杀,你不要心慈手软,如果连内务都搞不好,你也小心自己的脑袋。”
贾儒面色发青,连连答应。
苻晖又问:“金墉城那边如何?”
虞用道:“现在由主薄李昱在负责,此人虽只是文官,但智谋不错,忠义果敢,城中余下的一千步军,也是精锐,可以不必担心。”
杨遣说:“主公,金墉楼高城厚,十分坚固。为防不测,请你和公子、夫人等移驻那边,再加上我的一千卫军,合共就有两千战士,我敢说是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权充也十分赞成,说:“杨中尉的建议甚好,我也正有此意,请主公事不宜迟,今晚就动身。”
苻晖却摇头道:“不,我就坐镇这里。一旦我走了,就会动摇军民之信心,以为大城将破,我舍众人而去。此际,如果军心动摇,则大城难保,大城不保,那金墉又如何能独力支撑?况且,天王将六州托付给我,若失了洛阳,则六州危险,我又有何面目再见天王?”
众人不禁赞叹:“主公坚毅过人,我们上下一心,定能克敌!”
权充又说:“据报,慕容垂已到河内(今河南泌阳),与洛阳不过咫尺之间,却停留在那里不再向前,已有数天,说是因为人马太少,而在那里招兵买马。”
苻晖道:“我已派出使节,责备他拖延不前,辜负天王期待。但大哥也是,连苻飞龙在内,也只是给了他三千人,能顶什么用?”
虞用说:“慕容垂如果真心来救,还是能分摊一些压力,只是这老狐狸也实在难以信任。我看主公还是不能寄予太大希望,应该请求天王再从关中派兵接应,另外再征发临近各州兵马前来助战,方是上策。”
权充、杨遣等也齐声赞同,苻晖沉吟道:“天王才刚刚返抵关中,又要他回头派兵来援,恐怕不好,而且他本让慕容垂来救,现在慕容垂也未有反迹,不应就此给天王添忧。至于征发辖下诸州郡部队,这个可以,就请权侍郎拟定信函,派人飞马传令。”
权充点头答应。
苻晖让两名副将并贾儒先行回去,余下的继续议事。权充又说:“听说吕光在西域连战连胜,眼下帝国士气不振,只有吕将军的部队大获全胜,威震西域,今后天王必将对他更为倚重。恕卑职妄言,主公还是早把吕夫人扶为正室、立兖公子为世子为宜。”
此事诸幕僚已经劝过多次,只是过往苻晖都说不急,并不表态,但现在他也不由不考虑,兵凶战危,世子确应早作安排,他犹豫着说:“让我再想想。”这始终是苻晖的家事,众人也不敢勉强多言。
大家又说起毛当之死,十分痛惜,虞用说:“听说李昱曾请求雍评派兵接应,但被推却,现在金墉城的兵将对陵云台那边也多有怨言。”
苻晖心烦,道:“眼下正是危急之中,不便深究,此事等退敌后再议。”
杨遣说:“武平侯英勇殉国,应该给以尊谥,以表其忠。”
苻晖道:“这个请长史拟写表章奏请天王,明日再替我去一趟毛府,好生吊慰,待日后退敌,再隆重厚葬。”
虞用答应说:“其子毛鸯,十分孝勇,可继承侯爵。”
苻晖点头,“那一并奏请天王吧。”
又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去了。
这时已经半夜,苻晖到了兰芝的寝室。他坐镇一方,却经历如此变故,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生死压力,当刚接到毛当死讯的时候,他真是晴天霹雳,脸色登时就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自个躲在静室哭了一场,不断责问:为何作乱?为何作乱?
他在外头只能强撑着,回到后宅,正希望在妻室的怀抱中,得以慰藉。却见兰芝已经睡了,便心中烦躁,又想起毛当惨死,更添怨忿,正好瞥见趴在案上打盹的阿宁,记得正是鲜卑血统,又见她体态娉婷,平日已经有意,便性起把她拦腰抱了,拖至外间偏房。
阿宁一下醒来,见是公爵,惊恐万分,又不敢高呼,只是拼命挣扎。她的挣扎更激起了苻晖的性子,越发粗暴,心想一旦城破,岂可便宜了敌贼,他把阿宁的衣服撕了,扇倒在地。两个守夜的婢女听得响声,过来张望,被苻晖喝到:“滚!”惊得慌忙退下,不敢吱声。
却说兰芝半睡之中,又梦见了那个噩梦,似被人一直紧追,逃到一个门洞,忽然跌落陷坑,那人或物正扑将过来,张开了血盆大口,就一下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她喊阿宁,却没有人答应,又隐隐听得外间有哭喊动静,便披衣起来寻看过去。
只见偏室里,阿宁衣衫撕破,鬓发凌乱,血迹点点,伏在地上饮泣。苻晖已经完事,站起来骂了声:“不识抬举!”却见兰芝站在门口,便拂袖走了。
兰芝过去扑倒在地,把阿宁抱在怀中,阿宁见是夫人,便枕着嚎啕大哭。兰芝亦痛苦无比,抚摸着她的头发,自言自语:“这或许都是我们的命,当年…唉,你要哭就哭吧,放声哭吧。”
还是当晚,苻晖颁下令书,立吕绾为正室、苻兖为世子。这个夜晚,是如此漫长……
而此刻大城之外,丁零兵团的营地,原来的居民早已逃入城中,粮食、衣物均已带走,只剩空屋,士兵们拆了许多房舍,烧柴取暖。他们刚吃了从战场上宰割下来的马肉,除此之外,他们只带了两日的口粮,他们憧憬着一两天里就一鼓作气攻破洛阳,否则就要退回邙山,又或者再四处游击,到周边郡县搜掠补给了。
鲜于栗找来一张苫布,卷着身子,依旧觉得寒冷,唯一让他满意的是脚上套了双上好的皮靴。这时一小队兵将走过,众人认得领头的就是翟真,于是连忙起来行礼。旁边有人指给翟真说:“这个就是鲜于栗。”
翟真打量了他一下,骂道:“听说是你刺杀的毛当,怎么就把尸首给了鲜卑人?就为了这对靴,把大功都忘了?混帐东西!”
鲜于栗感觉头领的语气不象大怒,但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摸了摸头憨笑一下。
“你小子听着,攻城时给我奋勇争先,抓到氐虏,就不要再给了别人!”
鲜于栗咧嘴笑了笑,翟真向周边的人也大声喊道:“你们也是,把苻晖抓到,我赏你们十对靴子!”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答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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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服陶俑,国家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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