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寺会
夜里,阿宁侍候兰芝入寝,她说:“夫人,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兰芝握着阿宁的手,看着阿宁,只见她的眼睛闪着泪花,但很坚定。兰芝柔声说:“你现在不回避他了?”
“日子始终要过。”
“你想明白就好。”
“夫人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想好,到了再说。”
“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我身上也流着鲜卑人的血。”
“你都知道了?”
“嗯。”阿宁点点头。
初四早上,杨遣派了一名裨将率领五十名卫兵护送两位夫人并七八名仆婢前往石塔寺,城中的街巷已经很少人来往了,每个街口都有军兵在把守,四下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早晨的天底有点暗淡,但天空的一角却露出了一点蔚蓝,尤其明亮,只是四周的云块还是很厚,堆叠着,拥挤着,似要将这一点的亮光也掩埋。
石塔寺在城内的东南角,始建于魏明帝年间,因为寺中有一座七层的石塔,所以得名。此寺规模颇大,虽然没有城西的白马寺显赫,但香火也很盛,曾由名僧安法钦主持,在这里译出《道神足无极变化经》等五部十六卷,后来法立、法炬又译出《楼炭经》等三部十一卷,近世,释道安每过洛阳,也常在此寺讲经说法。
佛教从东汉时候传入,已历数百年,魏晋年间的君主多有尊崇,所以发展很快。也许是这个时代杀戮太多,佛教试图给那些在血雨腥风中饱受煎熬的幸存者带来心灵的依归,它竭力抚平人间的痉挛,让苦难的百姓去寄望于未来的幸福。为政者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善终,一方面也希望人民有所寄托,更能逆来顺受,所以也大力提倡。
吴国孙权曾为康僧会建佛寺于建业;晋元帝司马睿诏僧侣入内殿讲经;后赵石勒奉佛图澄为国师;苻坚也视释道安为国之大宝,传说其攻取襄阳就是为了得到释道安。民间百姓也多有舍身于佛塔丛林,供养寺庙,在南方的士族大夫中更是有意无意中把禅意掺入玄谈。这个时代也是名僧辈出,支道林、释道安、鸠摩罗什等等都博学精妙,闻名天下。
石塔寺前的广场原用来放赈,但这天已被清场,改到了下午再行发放。寺中的主持释法弘早早率领数名高僧在山门迎候。两位夫人的马车到了,先接到客堂献茶,然后等外间准备妥当,便引到诸殿进香献拜,公爵府随从也把赏与寺众的钱物送上。事毕,在心堂小息,法弘长老亲自讲了一会经。
一卷既尽,法弘又说道:“魏末有朱士行大和尚到西域求经,在于阗得到《大品般若》数十万言,后来送回洛阳,正是藏于本寺,等下两位夫人可以到经堂一瞻。”
吕绾说:“我听闻汉魏以来,已有许多西土高僧前来普法,为何还要到西域取经?”
“佛法源于天竺,辗转万里间,义理难免有所歧误,所以有宏愿者都不惜艰险,愿意亲往求证。小僧亦常有此念,可惜年岁已老,不能远行了。”
旁边却有人插话道:“有恒心者,不畏年岁!”
众人看时,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僧人,说得铿锵有力。法弘微微颌首,介绍说:“这位是法显师弟,素有毅志,月前恰好从并州到访本寺。”
吕绾说:“我的伯父,顺乡侯(指吕光)正在平定西域,以后大路畅通,往来无阻,送经求经就都不是难事。”
法弘道:“啊,那真是善莫大焉。听说吕将军还受命迎请鸠摩罗什大师,此事可真?”
“我也有听闻,只要伯父相请,定不会推辞。不知道这鸠摩罗什大和尚是否真有学问?”
“呵呵,罗什大师佛学渊博,天下仰慕。大师若能东游,得以亲见求教,那小僧真是大慰平生!”
兰芝说:“法弘长老也是当世名僧,不必过谦,我听说长老和释道安份属同门,均学识非凡。”
“小僧确实曾同受教于先师佛图澄,但论所学又怎比道安师兄?”
“道安大师下次若来洛阳,也愿听听他的经讲。”兰芝又问道:“长老,诸行无常,本性空寂,世间当真一切不实?”
法弘答道:“河水不舍昼夜而流,没有常态;人生苦短,所有的物事都会消亡。所谓万法皆空,不值得执着。”
“如何能不执着?”
“这就需要修行。”
“修行得道又如何?”
“能破取因果,获得解脱。”
兰芝若有所思。
吕绾说道:“长老你已经得道了么?”
法弘笑答:“小僧尚在修为钻研,未敢言得道。”
吕绾说:“我就不觉得人世都苦。大新年就不说这些了,还是去观仰一下寺中胜迹吧。”
法弘于是起来,准备引众人参观寺中之碑楼、经幢、戒坛、讲堂、经阁,还有那著名的石塔。
兰芝道:“我身体初愈,有点乏,想在此小息一下,就不陪妹妹去了。”
吕绾亦不介意。法弘则说:“这个心堂地方虽小,但甚为洁静,平日都不启用,也没有人打扰,夫人可放心歇息。”又吩咐沙弥在院前照看,不许人来惊动,便引领吕绾她们去了。
阿宁等他们走远,便对院门的沙弥说:“都是女眷,你们在这不方便,有我照顾夫人就行了,你们去吧。”于是沙弥也走了。院里惟剩下一片空寂,风吹过,庭前柳树轻轻摆动,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阿宁领着一个人走进了小院,他在堂前站定,顿了一顿,说道:“夫人……”
兰芝抬起头,就看到了慕舆翼那双刚毅但又有点落拓的脸,他不过三十四岁,但鬓角已经分明有点白发了。这天,他带着几个兵士早早就来到石塔寺,清理了寺前寺后的闲杂人员,然后又进寺里检查了一遍,他身为洛阳右尉,僧侣和众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甚至爵府那裨将来到,也以为慕舆翼是早有安排前来的,还上前和他招呼行礼。之后,慕舆翼便退到一旁,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再没有去惊动谁,兰芝、吕绾她们进来都没有看到他,只有阿宁眼尖,瞥到了庑廊拐角处檐下那个长大的身影。
兰芝望着他,那双深邃但又憔悴的眼睛此刻也在看着自己,带着点殷喜和期盼,她心中有点不忍,但她还是咬了咬牙,冷淡又轻促地说道:“慕容垂已到城外,公爵准备诛杀城中鲜卑族人,你赶快想办法,能救得了众人最好,不行你自己赶快逃!”
慕舆翼微微紧了一下眉头,似是吃惊又似是意料中事:“什么时候动手?”
“还未确定,齐成、权充他们都在鼓动,公爵尚有犹豫,但已下令做好准备。”
慕舆翼似在思索,旋又急问道:“你呢?……我们一起走!回到大燕。”他的眼睛豁然亮了,就似霎时换了一个人,充满期盼。
兰芝捏着衣角,斩钉截铁说道:“不可能,我是苻家的人,不会离开。”
慕舆翼眼中的火花瞬即被浇灭了,一下黯然:“那我也不走。”他说得同样决断。
“你!”兰芝一时语噎,她顿了顿,“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还有那六七千口的生灵!”
慕舆翼沉默了一会,“此事极难,各个坊门都有人把守,如果反抗起事,他们并无军械,也只会是一场屠杀。容我再想想。”
这时,在门边的阿宁忍不住,盯着慕舆翼说道:“此事不难!你现在就擒住吕绾,以之为质,让公爵释放族人出城。”
慕舆翼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姑娘竟如此果敢。他望向兰芝,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略停了一下,两人不约摇头。兰芝心中知道苻晖不会为吕绾或者任何人屈服,这只会更让他立即行事。
阿宁急了,她以为慕舆翼畏缩,便说:“你身为男儿,当断则断,为何如此犹豫,枉称英雄!”
慕舆翼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兰芝,眼神变得柔和,他说:“我会另想办法。我想说,你还是一起走吧,如果留在城中,外面攻城,最后也会玉石俱焚。”
兰芝坚如磐石:“我不走,你走!你是大燕的鹰扬将军,这里不是你应该留栈的地方。”
“兰芝!你为什么还是不能原谅我,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慕舆翼几乎是哀求。
“不可能!我是阿豫的母亲,我与苻秦已不可能再分,现在秦燕又势不能两立。我的家已经被你破碎过一遍,我不能让你再伤害第二次。”兰芝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慕舆翼无话可说,僵立着一动不动。
阿宁不忍,催促着说:“他们快回来了,你走吧。”
慕舆翼抬头仰望茫茫的天空,刚才的那一角蔚蓝已又被层云所完全遮掩了,他显得越发落寞,他最后说道:“我会留下来,但我一定尽力搭救他们。”他转身走出了院子。
阿宁看着慕舆翼的背影,有点哀怜,对兰芝说:“夫人又何苦这样对他,彼此都痛苦。”
兰芝转过身,不想让阿宁看到她的泪水:“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让他断念,他就会离开?但这么多年了,已经证明了并不可能,既如此,又何必再去折磨他,还有你自己?”
兰芝一时沉默,她自己也在怀疑,也在自问,她心如刀割。
阿宁继续说:“你就待他是兄长,对他好些,大家都好过。”
兰芝摇摇头:“我待他好,会害了他。”
阿宁不依不饶:“难道现在不也是害他么?”
兰芝无法回答。
吕绾他们回来了,人没进屋就听到她的声音:“姐姐,那石塔可真高耸,可以望得见洛水,你不上去实在可惜。”
“哦,下回来再陪妹妹。”
“姐姐的眼睛怎么有点红了?”
兰芝并不惊慌,微笑了一下,说:“刚才小息,想起长老所讲的佛经故事,若有所感而已。”
法弘道:“夫人真有佛缘,难得难得。”
兰芝又问:“修行一定要出家?”
法弘答道:“只要有心,出家在家也一样。”
兰芝点了点头。
法弘最后说道:“今日两位夫人能来礼佛,甚幸。小僧备了点礼物,望两位夫人能笑纳。”然后吩咐沙弥把东西奉上,献与吕绾的是一串檀木串珠,送与兰芝的是数卷《安般守意经》。
谢过了法弘,一行人便告辞离开石塔寺。在回府的路上,大街明显热闹了许多,原来是襄阳和许昌的两支援军到了。苻晖命两支军马合成一队,从宣阳门进城,沿着铜驼大街大张旗鼓行进了一趟,然后又教他们从西明门出城,从城外绕道回到宣阳门,又重走一遍,对外宣称共有八千精兵来援,以振奋全城军民。
再说慕舆翼回到宅中,段兴正在急切,一见他进门,赶紧说道:“曹遂刚来传话,公爵下令,说为了城防,要把洛阳尉所属人马重新编排到各门,参与戍守。鹰扬你被安排到建春门,在雍评手下,其他的部众都被分散了,明日卯时就要到各自城楼报到点名。”
慕舆翼皱了皱眉头。
段兴又说:“这分明是肢解我们的人马。现在城中鲜卑部族居住的各坊,都有氐人军士把守,不许进出。情况已经至为明显,就是准备要谋害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立即应对!”
尉承在一边也说道:“上午,卫芳、还有另外两三拨鲜卑族的将佐都来过求见,我为免见疑,也没有让他们进来等,就说你回来后自会相请他们。”
慕舆翼点了点头。
段兴说:“现在吴王在外,所有兄弟都翘首以盼。鹰扬,我们就里应外合,杀出去!”
慕舆翼道:“我们不能轻率,鲜卑百姓多为老弱妇孺,又无军械,仓促动手只会铸成大祸。”
段兴并不心甘,又献一策:“我们集合军中兄弟,突击公爵府,只要擒住苻晖,百姓自然得救,洛阳也可以拿下,献与吴王,我们大燕的光复就有了根本!”他的眼中闪着火苗。
“日前被贼人闯入过后,爵府已经加强警戒,周边部署近千名精锐卫军,我们不可能杀得进去。”
“那总比引颈待戮为好!”段兴急了。
“天王父子向来珍惜名声,现在没有到最后一刻,还有转机,而如果我们骤然行事,只会激起公爵即行动手,族人就会立即被杀!”
段兴听不进去,跺着脚:“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夫人。鹰扬,我可以跟随你,死而无憾。但兄弟们不能都送死,他们对你忠诚,但更对吴王忠诚,对大燕忠诚!”
慕舆翼脸色都变了。
张寅忍不住道:“段兴,你怎么这样和将军说话!”
“你不是鲜卑族,不必陪我们死,你走吧。”
“你当我张寅是何人?往日也曾几番出生入死,刀锋逼在眼前,我亦未有畏缩。将军的话是有道理,今日之事,正宜冷静筹划,急躁解决得了什么?”
段兴一时无语。
慕舆翼说:“不要争了,现在正是要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至于我是走是留,是我自己的事,是以后的事,大家要回归大燕,我决不会阻拦,但现在都不能妄动。”
下午,又有些人来访,慕舆翼一概不见,让尉承把他们全部挡在门外,传话请他们回去如常履职,静心等候,他自有主张。但实际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他计算着各门的虚实、负责的将佐、守卫的兵力,他自己率领部曲,选准薄弱处,兴许能侥幸突出去,但若要保护数千鲜卑百姓,是无论如何难以实现,而且现在也无从组织这些人。他也在思索,去占领一座城门,招引外面慕容垂和翟斌的大军入城,但那也将是一场灾难,城中的所有百姓都可能在乱军之中遭受劫难,兰芝更会是凶险至极。
慕舆翼在庭中的梨树下默默站着,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枝丫,陷入苦思。背弃苻秦,令他感到义节有愧,他的人生,已经背叛过一次,内心饱受煎熬,如果再背叛过来,更是难过,那十多年来岂非都完全错了?以前所付出的代价已令他无法承受,但如果选择继续留在秦营,那则是离弃自己的民族,离弃自己的祖国,这又让他万分痛苦。他七尺男儿,沙场战阵,刀山火海,绝不皱眉,但此刻,家国情愁,却让他肝肠寸断。
还有兰芝,他一直充满负疚,远离抑或继续留在她身边,也是两难。她究竟是故意决绝,想自己离开,还是真的不肯原谅?他还隐隐对前者怀有希翼。他看着那些枝丫,他又想起小时梨花飞舞的情形,如历历在目。他忽然看到了兰芝的脸,她竟还是那样年轻、婉丽,他忍不住喊出声来——“兰芝!”
“慕舆将军!”她有点惊羞,那羞怯的表情还是如此动人,但声音不对,慕舆翼一下回过神来,原来却是姜余。晚饭已经预备好了,姜余见慕舆翼一直出神地站在庭中,便去请他,说:“将军,有什么烦心事等饭后再议吧,你看,又要下雨雪了,最近黄昏的天气总是转坏,多久没有见晴天了。”
慕舆翼回到屋里,对段兴说:“我已下了决心,明天天亮前采取行动,今晚就做布置。”
段兴“嚯”的一下站起来,道:“好!请将军吩咐,我万死不辞……”
(待续……)
[声明:分享及传播须遵从“署名-非商业性使用-禁止演绎(BY-NC-ND)”原则,鲸鱼腹]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