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我们南返平远。一早便坐上了班车，结果车子却磨磨蹭蹭，半天都没有出县城，大概不达到超载十人以上的目的，司机是断不会出城的。好不容易到了八尺镇，在岔路口下来，转坐上了从平远开往仁居的过路中巴。路上的景色也开始慢慢舒展，群山卷伏，稻田片片，客家围龙屋不时闪现，其后部那弧形的优雅曲线使人着迷，而门楼上红色的对联衬着白墙，墙上又有晾挂着的整丛整丛的毛豆，煞是好看。
仁居，抗战期间的临时省府驻地，镇子不算大，但十分热闹，一河两岸，熙熙攘攘。稍值一提的是，桥头边上有一座会堂式楼房，仪容甚伟，此外，有条街一式的骑楼，又为本地所少见。时近中午，我们搭了两台摩的，开始向差干镇五指石进发。差干在平远的东北角，与江西寻乌、福建武平相接，路况相当的不错，有一条溪河一路相伴，景致优美。我判断，这条河将向东，成长为石窟河，而后向南，而入梅江、韩江，直至奔向大海。
摩托过了差干镇，继续向前直到五指石景区大门。眼前只见岩峰拔兀，笋石簇峙，不明白为什么叫“五指”，而不是“八指”、“十指”。两人就在山前小铺吃午饭，之后登山，约莫游玩了两个来小时，印象深刻的是此地的攀藤和石隙，确实厉害。老藤满山俱是，粗且长，攀援绝顶，凌厉顽执；石隙则多得仿如迷宫，特别的深、特别的窄，两面悬壁直立相夹，天际仅剩隐约一线。
从景区回到差干镇上，准备坐4点钟返往县城的尾班车，看看还有一点时间，我便下了坡，走向河边。已经是一片田园景象了，河水清澈、恬静，岸边栽种着竹子、芭蕉，还有菜圃，对面几列农舍倚山而筑，束拥在绿树丛中。
还记得上一章写周田时提到的那条古驿道吗？让我们再一次回忆《寻乌调查》里的描述，客家人的“盐米之路”，连接着筠门岭和下坝两个至为重要的水运码头，下坝就离此不远（现属福建武平），而当时的差干也是一个重要的分支码头，脚下的这条河可以见证。货物在码头下水装船，大米、豆子、茶油源源不断沿着石窟河、梅江、韩江，运往梅州、潮汕，而回航时则满载了海盐、海味与洋货。
昨夜王二先生与我长聊时，建议我既然到了差干，可以去看看能否找到那古埠头的遗址。举目凝望，河水，缓缓的无声流淌，翠竹，于微风中轻轻摇曳，沧海桑田，恬静中早已觉察不到昔日的繁华了。
10月4日，我们先是从平远的县城大柘到了北面十七八公里处的黄田水库。再过些时候这里的红叶会绚烈无比，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看到白鹤，而搭载我们过去的摩托师傅亦喜滋滋的说起不久前钓了几十斤的大鱼，但实际上这个水库并没有什么特别优美之处，尽管不时遇上三三两两兴高采烈拖儿携幼前来游玩的平远人家，小孩子们下船时是雀跃而小心的神气。水库边有林场，林场大门处拉着欢迎知青回家探访的横额，我看到几只火鸡在园圃里悠然啄食，竹子、柚树、李子、柑桔、还有房舍，在明媚阳光下斑驳相间，赏心悦目。
10点多钟，我们赶回大柘，之后在往兴宁方向的路口，搭上了摩托，往石正镇的南台石奔去。远远的，就看见了这座平地上拔屹而起的巨大岩峰，横贯天际。当我们在山脚的分岔处下来，抬头仰望，这巨石越发显得高耸，山壁的纹路、色泽、还有它的垂陡，逼现眼前，让人眩目。我记起今天正是重阳，登高是正当其时。
山脚是一家酒厂，也算得天地之灵气了，厂侧有山径可行。上了一程，奇岩怪石开始呈展，山色也渐渐摇曳生姿，最奇妙的是，不知从哪里纷纷的冒出了很多游人，最后竟汇成人流，宁静的山间现出了生气，人们扶老携幼，喧闹雀跃，络绎不绝。在山胸处，有一家白云寺，平房一两间，没有不吃人家烟火的孤高出世，山门上贴着红联，两边码着木柴堆，旁边有一株柚子树，已满挂柚子。门外有人支了锅盘，煮食烹茶，还有一条黄犬，在人群隙里闲逛，一个孩子则端着饭碗边扒饭边从寺里走出院来。
走了约莫两个多小时，便来到山顶。大片的石面裸露成平台，举目四望，群山起伏，连绵不断，山下大柘、石正两镇清晰可览，田野黄绿相间，村舍缀点四周。而远方，正北处海拔1530米的项山甑，烟霞浮曳。重阳节的天际，湛蓝高远…，就这个月，中国人就要冲上太空了，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错失和拒绝了蓝色的海洋，其带来的是不堪回首的闭塞、落后和创伤，今天，面对更蓝更深邃的太空，再也不能失去。
傍晚，我们抵达梅州。晚饭时，店家利索的推荐菜式，三两下搞定，说这份量种类你们两人最合适，我也爽快的同意了。喝茶的空儿，阿强说，一般他对菜馆经理的推荐都抱不信任，经理越推荐就越不能要，都会是积压货；我说，我刚好相反，多半乐意听店家的，往往能吃到地道拿手菜。这是个有趣的话题。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南口镇的侨乡村，离市区也就十来公里，坐了辆三轮摩托，十块钱直接送到村里。我们下了车在牌坊前站定，这时方才八点钟，阳光明媚，村道两旁全是菜圃，一条乡村倚山而成，放眼看去，房舍华洋杂处、新旧相安、颜色错落。但入村细看时，却惊觉到杂乱中掩埋着好多的珍贝，从最传统最典型的围龙屋，到参和了浓郁南洋风格的大院，都纷纷掩藏其中。
梅县与寻乌或者平远相比，这里会更大，更开张，而离海洋也更近，华侨们为古老的建筑带来了海洋的气息。这些最早飘洋过海而回乡后又成为最早的民族资本家的客家人，所创造的财富和文化视界，已经再不是古驿路上周田村里那老一辈的盐米商们可比拟了。但无论如何，祖堂仍尊于正中，池塘仍弯在屋前，还有那凤尾竹仍摇曳于房后…。而墙上的标语则见证着岁月的痕迹，从人民的公社、领袖的画像、造反派的口号，到计划生育、沟通由心开始…，老墙上刷了一层，又一层。
村子是杂乱的，每家屋院也是杂乱的，柚子在阳光下散着光泽，因为虫蛀而熟透了尤挂在树上的杨桃发着甜香，玉米已经吐丝，木瓜也已饱满，菜畦上的菜粉蝶在忙忙碌碌，芭蕉的叶子透着光每条叶脉都如此清晰、亮绿…。而我最喜那矮墙上爬满的蓝色牵牛花，郁郁葱葱，恣肆而妩媚。
我与一个正在浇水的农妇闲聊起来，谈论着时下的菜价和虫害，她问我这些老房子有什么好拍的，我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解释说反正觉得好看，都挺漂亮的房子。她指着远处在禾田中的两座大围屋向我推荐：“那两间才大呢。”这我早就看见了，一座是传统的围龙屋，另一座是黄色方型的两层大楼，规模都很大，也都是有岁月的。
我笑着说，“你们村真是有钱啊。”嫂子说，“有什么钱？还是穷的多。”我问到，“房子这么大，以前是一个家族住的吗？”“不是啊，就一家。”“一家人怎能住得了？这么大的地方。”嫂子笑了，“一个人就有十个老婆啊！”“哦，原来是这样子呀。”我也禁不住笑了。菜畦里刚浇过水，奶白菜叶片上仍带着点点的水珠，初秋的阳光下，叶子越发的乌绿，散发着油润的光泽，还有点点清香的气息。
游程来到这里，已近尾声了，我们买了下午三点回家的长途车票。回到市区，利用余下的一点时间，去了一趟人境庐。但问了几个摩的和出租车司机，居然都不知道，一脸茫然。需要打开地图，比划着告诉他该怎么走怎样拐。后来车子又在小巷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要靠步行找着了大门，总算寻到了这无车马之暄的人境之庐。但问题又来了，屋子的大门正紧紧闭着。
恰好这时又来了一台小车，下来一家三口，男当家用力拍门，未果；听说不上班，愤怒；叉腿扶腰立定，掏出手机，拨号，嚷叫。我一听，窃喜，有人出头了，就等着分享胜利果实。电话那头大概说国庆休息了，这位有领导气派的暴跳如雷：“旅游景点黄金周休息？开什么玩笑，我老远过来的，你赶快把人找来开门！”对方给唬住了，可能一直在低声下气的解释，领导气派的哪里肯依，尤在训斥。就在这时，可能听到风声，有位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冒了出来，一声不响，开门，迎客。领导气派的踌躇满志，收了手机，领着妻儿跨进门去。我俩也不再迟疑，借光借光！
人境庐地方不大，客厅、书房、卧室、藏书阁、无壁楼、五步楼、十步阁、息亭、花坛、假山都不过方寸之间，但精巧、合理。廊里有黄遵宪生平的展览，楼上有他八千多册的藏书，细细看去，足可消磨小半天。我得承认，最初，我还真没听过黄遵宪（公度）这名字，之后，这个名字却遇见得越来越频繁，也许是我们的基础教育有点偏食，而有些事情也确实需要时间来把迷雾拨清，这是一个早觉的人，一个热爱国家和民族的人。
午饭依然很晚，在车站附近的一家菜馆里，我们边吃边总结这次旅行的得失。我认为，还是相当顺利和满意的，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遗憾来，那就是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特别赏心悦目的姑娘，我叹了一口气。阿强闷声喝汤，不置可否，忽然冒出一句，“不知三标在什么地方？”
我愣了一下，两人对望，旋又不禁齐声哈哈大笑，还记得《寻乌调查》吗？我们由这篇著作开始，而中间又以其引入周田，最后还是用它来作结束吧。之前，提到寻乌有俗话说：“项山的糯，三标的货，周田的屋，长畲的谷。” 大家以为“三标的货”是指什么呢？根据《寻乌调查》里的解释，就是说三标女子美丽的意思。好啦，要上车回家了，如果真有机会去三标，再来汇报一下考察情况吧。
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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