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北玫瑰

1

 来了一个月，去哪都匆匆忙忙，到哪都又热又躁，闲下来的时光坐电脑前打字，一会就没了。日子是飘的，灵魂也停了又飞，连睡觉的时候都觉得没有扎根，一个晚上能梦到好多人，床像汪洋大海上飘荡的船一样能倾覆好多次。

 不安和孤独联手，单枪折断，匹马走丢。

 十二月初，我踏上去泰北的列车，看地图会穿过十多个府，几乎穿过了大半个泰国，从南到北。去未知的地方旅行是件极其考验人的事，考验耐心，考验一个人的做事方式、思考方式以及掌控能力和发现能力。

 我没有参加任何旅行团，于我，旅行最大的意义就是找到自我，看到他人。

 中国人热衷报团，那跟旅行没什么关系，倒有点像被人在前面吊根胡萝卜的小毛驴，去看的地方是导游看了千百遍介绍了千百遍内心已经麻木了的木头地。而且，报团这个词，容易让我想到抱团，多侮辱啊，中国人向来喜欢报团，又不能真正抱团，即便是异国他乡还是中国人坑中国人的比较多。

 从离学校最近的廊曼火车站上车，火车站就像个公交站台，无安检，无电子取票系统，工作人员加上看厕所的老大爷也就三个人。朋友说这是拉玛五世就建的了，到目前一点改变都没有，除了变得旧了点。

 买的票是普快，政府的免费专列（只对本国民众免费），像国内淘汰了的绿皮，窗户和风都大开。

 开出曼谷不久就是乡下，花花绿绿的房子，如镜的盐田，忙碌的小镇，成群的白鹭，遍野黄灿的水稻，稻香随着风不厌其烦的吹进拥挤、热汗淋漓的车厢，列车一过，电线杆上的麻雀一窝蜂四散飞开。

 这趟列车，像开往秋天。

 我的人生，也像开往一个季节，但是我不确定是哪一个。

 列车哐当哐当，平行线上跳跃，像一群繁复的蚂蚱。

 我在尽力拓展地理意义上的界限，宇宙那么大，所有的人类终将受限，互相到达的界不同招使互相看不起对方，如纪伯伦所说的：愚昧，是最难治愈的疾病。还有一点更可怕的是，风会消散，人会死去，但愚昧会一代一代留下来，像人类的家族病史。

 我坐在餐车拐角的蓝色冰橱上，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一个立臀的地方，并间接享受着来自橱盖下三十厘米处散发的凉气。我一边探出头吹风，一边艰难的回扭我长时间扭头紧绷的脖颈，我不敢朝身后看，身后都站满了人，他们的目光几乎都落在窗外，或者是我身上，我一回头，就像看到了太阳下的镜子那般，所有的眼神都会反光。

 我不厌其烦的拍照，哼歌，打开手机备忘录写诗，小贩吆喝着艰难的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会多看两眼周围，她们帮我转移了目光。

 我开始觉得与众不同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去到别的国家，成为一个外国人，大家都会关注你。

 风带来凉爽，也带来远方焚烧稻草的黑灰，这些黑灰粘在了我的脸上，手臂上和衣服上，轻轻一擦就划出很长的痕。列车不仅风大开，人性也大开，能看到很多别的地方看不到的东西，一整个列车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底层普通人民，就像参观了一个活体博物馆，每个人身上都背负都隐藏了不少东西，眼神里含的，我从未在城市的人群里见过。

 原始、蛮荒、生命力、艰难、压迫、坚韧，无惧，希望。

 我一直不喜欢上层的东西，不喜欢大城市，不喜欢奢侈品，不喜欢瞎讲究，精英们构建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圈子，底层人民构建的才是社会。

2

 入夜，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再也没有风景可以看，十点前，餐车在一个小站上锁闭，那个蓝色的小冰橱成了甘草的味道。

 列车穿越无边的夜，偶尔有灯火透进来，有蚊虫飞进来，已经进入北部，天气开始变冷，我站在车厢连接处冻得像个傻子，没想到这趟列车还会继续开往冬天，我需要在这趟冬天里站岗，保持一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架势，直到凌晨近六点到站。

 人生里，第一次要靠意志力一站到底，我终于还是站着睡着了，然后在列车刹车或者加速的时候迅速飞向周围，幸好四周都有人，没能摔伤，只是扭伤了脚踝。

黎明时候，和我们一起开进清迈的，还有滋红的太阳。霞光从我一直面朝的平原升起，穿过众多的建筑物到达塔佩门的上空，我在旅馆阳台看到了被遮挡了一半的日出，冷冷清清，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

 几乎没再补觉，开始了一天的行程，后面更因为行程的事，每天只睡大概三四个小时。

 泰北这株玫瑰挂满露水，长刺，让人难以亲近，芬芳也微，需要细嗅。

 真正的玫瑰，从来就不是让人拿着送人的花。

 清迈最多是寺庙，我去的最多的也是寺庙，国内的朋友跟我说等我回去应该会变得非常虔诚，后面跟我解释就是最虔诚的那种。非常虔诚，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虔诚是可以分等级的，万事万物都会有等级，按照这么说，诚实也应该是分等级的，善意的谎言叫有点不诚实，说一点真的就叫诚实，说一半真的叫很诚实，一五一十的说叫非常诚实，最常见于傻子和犯罪嫌疑人身上。反过来，诈骗也能分等级，骗人10块是合理性诈骗，骗人100是不道德诈骗，骗人1000是诈骗，骗人1000以上是严重诈骗，往上还可以分一般严重诈骗、比较严重诈骗、非常严重诈骗，骗人骗财骗色属于终极诈骗。

 清迈的寺庙比曼谷多，也比曼谷的热闹，遍地是华人，有时候感觉像回到了中国的某个景区，人们在佛前喧喧闹闹求神拜佛只是走个简单过场，有人只是为了来拍个照。出了寺庙也到处是华人，走在清迈的街道像走在了中国某个小县城的街道上，到处是大声嚷嚷要拍照的中国人，写到这发现前面好像说得不太明白，应该是像走在中国东北某个小县城的街道上，扯犊子们的东北口音实在是太好认。

 游了一天，第二天朋友提前有事回曼谷，我独自出发去拜县。

 车站离唐人街很近，拐几个弯就到了。

 山路十八弯，硬生生把我后座的美少女转吐了。

    路上看到有飞车党飞到沟里的，幸好人没事，我真想在他们身边竖个大牌子，上面写半碗心灵鸡汤：想去一个地方，车速其实很好解决，油门踩到底就可以了，傻子都会做，想走得远，还是得取决于个人水平。

    拜县没有公交，也没有tutu，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这也造成了整个拜县成了摩托上的县城，山高坡陡，没有个车的话，哪也去不了。所以骑车出游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可能飞进路旁的深沟里，也可能飞进天堂。

    当我骑上车在公路上飞驰的时候，我又像是回到了八九岁时候学车不断摔倒的那段记忆里。

    你所学的，终会在日后帮上你。

    拜县一日游后，我发现我来错了地方，就像上完厕所才突然发现我进了女厕所一样。这个地方适合情侣、夫妇、男同、女同、公鸡和母鸡、公鹅和母鹅、2、4、6、8、10......唯独不适合我这种独游的。

    果断坐下午的车回清迈，准备坐火车直接回曼谷，赶在泰国的父亲节之前。

    然后果断的错过了最后一班回曼谷的列车，刚开走三分钟，我跟工作人员开玩笑说我能不能顺着铁轨追，以我的百米赛跑速度应该能追上。对方很严肃的告诉我只能坐明天早上六点的班次，而且不能提前售票，错过这一班就没有了，未来五天内的票都预售空了。

    有时候你想笑着和解，却发现你能和解，但你不能笑。

    我又回到车来车往的大街上，顺手把早上卸了的微信装上，发了一条状态，也看到了朋友们发来的各种消息。

    有一个朋友问我，在泰国有人碰瓷吗？我说你太天真了，以泰国的车速，无论以何种方式碰瓷都活不下来。

就在回复的一瞬间，一辆tutu从我身边飞过，就差一厘米就开上人行道了。

3

邓丽君小姐：

您好。

我去了您生前住的酒店，恕我无礼，不仅去了客厅，还去了卧房，看到了您的梳妆台，您入梦的床，您的衣柜，还不要脸的去了浴室。

至今日，来到这片土地已经足月，一个走哪吃啥都甜蜜蜜的国度。泰国的朋友时常哼起您的歌，称您为偶像，最喜欢《甜蜜蜜》和《我只在乎你》，一天听十几遍。

我最喜欢《漫步人生路》，里面又最喜欢一句词：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

    常常听，也常常哼一两句，郑老师填的词真的挺合适。

    九五年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最好的人生路已经快过完，愉快和悲哀，他们和她们，终失落失去。

    1502，房间已经成为酒店敛财的工具，每天接待大批来访的中国游客，每个人都会和您生前就在的领班比利合一张影，我也不免俗，人少的时候合了一张。有人确信，从他身上能找到当年您的一丝时代感，我没找到，他是他，您是您，并无太大关系。

    台湾的很多粉丝厌恶这个地方，厌恶美萍大酒店用名气敛财，我觉得就这样吧，敛财也好，怀念也好，至少留下来了，窗明几净，静谧如初。如果能把那些播放您音乐的那几台电视搬出去，那就更好了。

人生这条路上，岁月和我们，总有一个要先投降。

漫步人生路。

    我坐了坐客厅您经常看书的椅子，勿怪。

您好，如见。

4

凌晨四点我起的床，赶往火车站买到了200多张坐票中的一张，六点半列车开出，天气晴朗，山丘上壮观的日出开了一路。

到曼谷之前，还能看场日落。

没有《泰囧》里闲适宽敞的车厢，两个站后，我的身边就挤满了人，只有小贩们不厌其烦的在所有车厢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往复不息，坚持是件很打动人的事，这种环境下的坚持，不仅仅是讨生活，是一种荒漠里盛开的生命力。

说到泰囧，我回来又看了一遍，比第一次看第二次看精彩多了。

我路上也有囧的地方，在泰国百度不是很好用，在曼谷我搜东西经常莫名其妙跳转到空少的照片，这还算好的情况，在清迈的时候搜个攻略或者搜个地方向路人问路，路人看完我的手机一脸懵，后来拿回来我才发现跳出的是清迈红灯区的标题和图片，反复搜索，反复如此。

大概看我是外国人。

一路上，被认为是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人，泰国人。在火车上有个大妈一把拉我坐下，脸上一直笑，嘴里说着什么，朋友给我翻译说是她以为我是她们家亲戚，赶忙请朋友解释，后来清迈有家店铺的老板看我经过门口就叽里呱啦对我说了一堆日语，我笑着对他说“鹏本坤津”，他也笑笑对我说“你好”。除了我和朋友就没有一个人认为我是中国人的，中国人的印象是什么？是不是中国人都应该是到哪哪撒钱，到哪哪喧哗的那种，深深对不起，一趟泰北之行让我拖了祖国的后腿。

这是第一次去清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人最大的心理侥幸就是下一次，我没有想下一次，所以我把清迈逛得很仔细。就像睡眠，睡的时候好好睡，醒来好好过生活。

感谢路上遇到的人们，好多人，都可能这辈子从见面到认识到说话，只会有这一次。

谢谢你们，不论你们把我的国籍从地图上搬到哪，我都住中国。

5

泰北玫瑰，你好，已见。

祝你落日时永不彷徨，日出时眼掠万里。

我从这两个时刻来，也从这两个时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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