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房子
我爸是个农民,也是个文盲。
我没有改户口,也是个农民,但到我这一代,已经不再是文盲了。
我说不清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我觉得我远远不如我爸,在那个年代,一个文盲用自己的勤劳和摸索的手艺撑起了家,也送我们上了学,去年时候,自己规划,自己建设,用自己的手艺建一栋自己觉得好看的小别墅,如今,已经完工,所有的一切放在众多的家庭中一点都不励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觉得,一位父亲能熬过那么多艰难的岁月和母亲一起撑起一个家庭,让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像希望的那么好,已经很了不起了。
如果这一切让我来,我未必能做的这么好。
我知道我爸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二年级天天逃课,三年级就辍了学。我三年级的时候没辍学,比辍学还麻烦的是,我把右手摔断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大雪天,我用左手考试,坐在冰箱似的教室里写考卷,手和脚一样冰凉僵硬,窗子全关上了,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玻璃上白乎乎一片,第一个同学交卷开门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外面花坛里被雪压倒的青松。
我用左手勉强写完了试卷,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给了同情分,我竟然考了八十多,有一科还上了九十,想留级想辍学也没能有机会。
我爸逃课的方式和我后来在大学里逃课不一样,他很早出门去上学,放学铃声响了就回家,从来不赖床不躲懒,只是不是去学校,而是在公路旁的一个大坡上滑坡,上上下下,乐此不彼。
确切的说我并不知道我爸在滑这个将近90°的坡时快不快乐,我后来滑过,我很快乐。
逃学是我爸爸辍学的唯一原因,那时候爷爷很有钱,在村里是大户,上学并不存在学费交不起的问题,每次爸在跟外人或亲戚朋友谈论孩子读书这件事时,他就会抽上一口烟,淡淡的说一句:“书还是要读,我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语气平淡,大概是这句话说过很多次的缘故,但每次里面的哀伤都不会变,像夹在两块饼干间的夹心。
我曾经想好好了解他以前的那些故事,写进小说里,但后来只是妈妈在说,我从妈妈口里知道一星半点,我知道,这只是他漫长生涯中的一小部分,充其量只能是个零头,就像几万块钱后面的一个零头。
他很少谈起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谈到以后。
他的故事写下来应该会成为一个硬汉史和传奇史,他的硬就像他的头发一样,而他的头发,如铁丝一般。一个十多岁就外出谋生的孩子,行走过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去过殡仪馆去过建筑工地去过大山深处,上过当受过骗,经历过寒冬,也经历过酷暑,这一切让他变得聪明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可以担当的汉子,从一无所知到似乎什么都知道,我相信他那远去而无人知晓的生活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和辛酸,而这些,我们既无法给予安慰也无法深刻体会。
换一句巴克曼的说法,爱了爸爸很多年,却完全不知道他的任何事情,这是有可能的。
我们的很多亲人,莫不如此。
题目写的是我爸,我妈在这件事上也功不可没。房子是她的一个梦想,也是唯一的一个梦想了。
我妈不是文盲,她识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和外婆在村口一起背诵过毛主席语录,学历不高,但把九年义务教育念完了。
她一直想拥有一栋老房之外的房子,是门面,也是温暖。
我爸决定再建一栋房子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和我妈共同的观念,我需要成家,需要个好一点的新房,还有个原因是我妈说的一句话,我还记得是个阳光不怎么好的傍晚,吃饭的时候我妈说:“替别人盖了一辈子的房子,到头来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爸没说话,我们住的房子快有我的岁数,一部分是爷爷辈建的,一部分是爸爸和妈妈建的,许多年前,我刚出生不久。
我挺喜欢老房子,住了那么多年,每一个地方都有我的记忆,尤其是顶着月光看书的夜晚,清凉如水,如饥似渴。我每每都能透过那两扇不怎么打开却老是透进月光的窗子想起那些时光,我坐在桌前,月光洒在桌前,我躺在床上,月光也移到床上,一同入睡。
我是看着新房子长起来的,从地基到浇灌到装修,爸爸倾注了太多的心力,我知道那种感受,用自己的能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造出来,就像我费尽心力去写完一个小说,困难着,也满足着。这也是妈妈理想的实现过程,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有时候都不能睡好觉,后来我回到家,它已经伫立在那里了,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巨大积木。
我在房顶上看过一次夕阳,风轻得如蓝粉蓝粉静止的天空,鸟儿仿佛擦着脸飞过,一个橘子跳跃着,像远处长满风车的山间修了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跳。
妈妈做好了饭叫我们,我看见她手中,也握着这么一个金橘子。
我爱我爸爸,也爱我妈妈,他们永远看不懂我写的东西,也理解不了,但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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