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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木菩萨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不带一点急躁,可落在苏白的耳中却带给他一阵寒意。
阴冷、鬼魅、妖异。
这感觉如洪如浪,咆哮而来,瞬间冲出他的齿间:你不得好死!
这声嚎叫在偌大的屋子里挣扎着死去。
苏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啧啧,瞧瞧吧,多让人羡慕不是,无欲无求的境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的,今后你再也不会为酒色财气着恼”木菩萨道:“你将获得重生。”
苏白紧绷的神经断了,他瘫倒在地,灯火照亮了他的影子。
那团影子和他一样任人宰割。
屋里一度寂静,苏白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正随着时间而消失,这感觉从未如此清晰,他在害怕。
他想回头,可他已回不了头了。
木菩萨看破了苏白的恐惧,他走了过来,苏白的脸色很是让他满意。
“你要知道,这可是你一手造成的,是的,你知道,你对自己的欲望再清楚不过了。”
苏白恍如未闻,他不停念叨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木菩萨听得直发笑,他的笑声越来越急,乃至越来越悲:“为什么是我?这话二十多年前我也曾问过,那时候的我也像你这样无奈,多少往事啊。”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木菩萨的嘴里吐出,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是二十五年还是二十七年,记不清了,那时我怀技自傲,以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后来终于走投无路。”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刮着好大的风,我当时又冷又饿,就像你这样缩在地上,我骂老天,我骂这世道,我骂那群只知谄媚的庸医,骂够了,我就问那贼老天为什么是我?”
“它不答我,我就再骂!”
木菩萨收敛了神色,他看着满屋的富贵气象微微一笑。
“那一天,我走进一座寺里,我问那老和尚,为什么是我,那和尚看了我好一会,然后问我,为什么不是你?”
“真是恍如隔世啊!”
苏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爬了起来,他摸过一只酒杯,仰头喝下。
苏白仅存的意识让他知道这是酿玉酒,没错,这颜色这酒香真是美妙非常,不过现在他已经没了喝酒的欲望了,世间美酒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下去。
他的神情不再那么恍惚,他知道,谁也救不了他了,这倒让他镇定了很多,浑浑噩噩的感觉依在,可他还能听出这屋子很静,他还能看到这一屋子的精致,甚至还能闻到一股香气。
这香气从门口幽幽传来,接着便走进一人来。
那人把酒菜布置好就走到一边站着。
虽然那人的一直低着头,但苏白还是认出了他:“吴青山?!”
“你说他?”木菩萨笑道,“不不不,在这他叫虫二十七。”
虫二十七?苏白一阵颤抖,他隐约明白这称呼意味着什么。他死死地盯着那人,残存的记忆中现出了当时的吴青山。
那是什么时候?那是在哪里?
苏白闭上了眼睛。
七醉楼上,好多人好热闹,酒坛子滚了一地,那一屋子的酒香能把人活活醉死。
他不停的在喝酒,吴青山就坐在他的对面。这姓吴的老小子可真能喝,他喝了有六坛了吧?
地下躺了好多人,这些穿戴华贵衣饰的人躺在地下的样子跟一条死狗也没多大区别,他抬脚踩在一人头上,这人头脚踏果然妙极。
他摸了摸怀中的那颗珠子,心想,那老头真有通天的手段。
那珠子是那么冰凉,他的血却滚烫如火。
好雅致的屋子,好混乱的场面。
酒越喝越多,躺下的人越来越多,桌上堆着的金银也越来越高,那些光仿佛亮了一倍。
他越喝越高兴,越喝越来劲,他就要赢了,这一桌子的钱财触手可及,这感觉真是前所未有。
他在笑,笑的肆无忌惮,酒水倒进嘴里也没了滋味,他已麻木了。
那姓吴的老小子渐渐倒下了,他咽下最后一口酒,摇晃着扑在桌上,他想把这桌子黏在身上。金银可真是好东西,就连洒落在地的声音都是那么好听。
这些,都是他的了。
他不再是那个受尽世人白眼的小苏了,现在他是苏爷。
鲜衣怒马,谈笑轻狂,那正是得意的时候。
他要上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楼岂不就是七醉楼?那些曾经轻贱他的人现在都赔笑着口称苏爷,那腰弯得活像背上没长骨头,那些赞溢之词几乎不曾断过。
他坐在最好的位置上吃着最费尽心思的酒菜,他大笑着吩咐,拿几只三仙鸡去喂楼下的狗吃。
青玉和红袖在他身边唱着小曲,那身段那娇音真是应景:
玉粒金莼过软喉,算来多少风流。正是这,移杯换盏频交手,丝萝裙带绕指头,恰似这红艳凝香惹郎愁,几回低首,猜不着,奴心头......
苏白在笑,他眼前木菩萨正尝一只醉蟹。
二
他吃的很慢,一丝精华都不放过。
苏白就这么看着他收拾那只醉蟹,那香气好似活物一般,撕扯着苏白的鼻子。可苏白却一点想吃的念头都没有,虽然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木菩萨还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那神情真是一点没变,十天前苏白遇到木菩萨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可十天以来,他却变了一个人。
虽然只有十天,可苏白好似过了一生,现在他在等死。
“钟鼓馔玉不足贵,过舌成灰.......”木菩萨以指敲桌吟道。
“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吴青山、薛芝影都是你的人,是你害我如此。”苏白恨声说道。
他脑中恨意激荡,荡起一片雨声。
雨下的好大,这天地都厌弃了他,他也厌弃了这天地。
他脸上爬满了雨痕和泪痕,他用力抱紧了怀中的那条老狗。
那狗反抗着想要躲开,发出苍老的呜呜声。
远处,木菩萨从雨中走来,慈悲地看着他。
......
苏白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木菩萨要指点他?为什么那富贵得来那么容易?为什么他轻易就能换一副命运?
“这个害字从何说起”木菩萨笑道,“你想要金银我就给你金银,你想要美人我就给你美人,这有什么不好?我给了你你想要的,现在你也该给我我想要的。”
“至于吴青山和薛芝影,他们也不能算是人。”
“他们是虫!”苏白叫道。
“说的没错,虽然如此,但也一样的温香软玉,滋味非常”木菩萨颇有兴味的看着苏白,“你尝过的,现在还忘不了吧。”
苏白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还有多长时间。”
“快了快了,那也用不了多久。”
木菩萨拍了拍手,西边绣帘轻晃便走出一女子来,那女子清丽动人,婉转夺魄,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之色。
“虫九”木菩萨道,“唱支《寄生草》吧。”
虫九浅浅一笑,脸上木然之色尽去,轻轻唱道:
世路几多愁,江湖风雨幽......
声音清软好听,那身影渐渐飘忽起来,苏白似乎又回到了那间房里。
红烛浅照,一眼望去都是温软的样子。
那相思檀香缭绕不断,他的欲念顺着那青烟越拉越长,了无尽头。
薛芝影身披红纱,静静的坐在帐下。
“说什么,酒色财气遨游,但见那,红颜弹指老......”
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这样的女子,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颇是好闻,他忍不住向薛芝影身上嗅去。
“终须是,金银过眼灰。算裸虫,朝生暮死穷牵挂......”
薛芝影浅浅一笑,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任我,醉生梦死化菩萨。”
苏白眼前的幻影渐渐重合,薛芝影又成了虫九。
苏白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影子,那团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阴暗了。
他突然抬头,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这样的行事,怎么敢号称木菩萨?!”
木菩萨颜色不改,笑声不改:“你可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见了阎王爷也要问一句你是谁,也罢,说与你听又有何妨。”
那些往事在他脑中压了太久,他追忆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他的容貌越发苍老了。
“我少年落魄的时候一怒出家,我心高气傲,凡事不肯屈居人下,虽是出了家,可这性格却是没变。我既做了和尚,便想要超越寺里的高僧,受人敬仰。我苦心钻研佛法,不惜效法达摩面壁。”
“终究是因我沾染了太多尘世欲望,那些欲望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我知道如果我去不掉这些欲念,我就无法达到佛家的至高境界。”
“我怎能甘心,我在佛前立誓定要斩断这尘世的牵绊。我出家之际一无所有,只带着几本家传的医书,我点了一堆火就把那些书给烧了。”
“我看着那些书页在火里扭曲变形,然后我就看到火里烧出了许多金黄的东西,我赶忙把火扑灭,细细一数却是七张精巧的黄金书页,上面还刻着许多字迹。”
说到这,木菩萨看了看苏白,苏白的眼神如死灰一般,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木菩萨续道:“我见前人如此秘藏,就知这东西非同小可,我细细一看,却是前辈医者的一篇记载,题曰《罪生梦死录》。”
“前人对这篇记载如此看重,却又这般藏在书里,可见前人不愿让后人知道,却也不愿让它埋没。”
“我一字一字的读去,只见开篇写道:续财续命,在乎一心。”
三
“我越看越是惊心,那上面记载的内容实在匪夷所思,近乎妖术。”
苏白忽然指着木菩萨笑道:“妖,你是妖,你是妖。”
木菩萨也不管他。
“世人生而有欲,因人不同,各人的欲念也有大小多少之别,有的欲念能被满足,有的欲念能逐渐消散,有的欲念却在人的一生里纠缠勾结,虽死不散,只因这些欲念实在太强,人死之后便跗之在骨,前辈医者称其为欲骨。他们对此颇为好奇,认为这东西可以入药。后来几十年过去了,生生死死你来我往,终于让他们找到了欲骨入药的方法,并记录下来,也就是那《罪生梦死录》了。”
“前辈医者将欲骨化为一种小虫,命曰裸虫,这裸虫颇为神妙,能吞噬人的种种欲望,说起来,这真是一味奇药。寻常医术治疗疾病不过是以药物入体,但这裸虫入的却是人的影子。”
“人体有五脏六腑,人影也有影脏影腑,人体生出一分欲望,你的影子里便有了一分欲望,这就好比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相同的东西,镜子里的东西不在了,那镜子外的东西也就不在了。”
“你要是没有欲望那也罢了,只要你欲望一显,裸虫便吞噬掉这欲望。比如说当你有想喝酒的念头时,裸虫便吞掉你这欲望,当你想求财的时候裸虫照样吞掉你的欲望,这实在是安身处世的一味好药。上医医未病之病,当年创制这裸虫的前辈真是身怀大慈悲之心。”木菩萨感叹再三。
“只不过这裸虫无欲不食,不管是什么欲望都将被它吞噬殆尽,连人所必须的欲望也不例外。时间一长,人的七情六欲也会消失殆尽,变成无欲无求不死不活的虫人,这就叫罪生梦死。”
木菩萨坐了下来,手中酒杯轻晃。
“这本不是前辈医者的本意,后来衍生出的种种变化也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可见,医道终究是不敌天道。”
“我看的冷汗直下,如此一来,世间富贵岂不是随处可取。我离开了那寺院,从此再也没拜过泥菩萨。”
木菩萨的话音像蛇一样在他耳中穿行,伴随着蛇的嘶嘶声,让他头疼不已,苏白用力摇头,那痛苦丝毫不减,那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按《罪生梦死录》上的记载,一个人的欲望要被吞噬干净至少要三年才行,那太久了,我思来想去,人的欲望和影子一样并不是常常出现的,只有以酒色财气勾引人的欲望,把它们连根拔起。我依法施为,果然无往而不利,没用多久,我就有了别人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再到后来,世间富贵已不能满足我的欲望了,这时候,我便想尝尝别人的欲望是什么滋味。试想如果你能知道其他人心里想要的是什么,这岂不是绝大的诱惑,我一试之下便一发不可收拾。”木菩萨最后的语气透着少有的落寞。
尝尝别人的欲望。苏白的神经一跳,强烈的恐惧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惊恐的看着木菩萨,许久才说出话来:“这......岂是人力可为?”
“那也没什么,裸虫就好比是一个容器,能装下人所有的欲望,酒色财气不过是世人的通病,当这些欲望被裸虫吞噬之后,人的其他欲望就会补足这份空洞”木菩萨淡淡地说道。他一点也不在意苏白的脸上有多么扭曲,“那些人曾有过的念头。”
“前人将这虫叫做裸虫其实大有深意,人为裸虫之主,世人就像这虫一样,不管你有多少欲望,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随着木菩萨的讲述,苏白的一堆疑惑不攻自破。难怪他时常觉得这老头看他的眼神颇为不同,原来他是在看着即将到手的食物。他曾以为他遇到了菩萨,没成想,眼前的这个人比鬼神可恶十倍。他现在就像是一只落在蛛网里的虫,可是虫还能挣扎,还能反抗,也许还能逃脱。可他什么也干不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灵魂的死亡。
烛火已矮了大半,木菩萨的声音在这屋里跳动、翻腾,惹得那火舌左右摇摆,舔来舔去。
苏白能找到的感觉已经不多了,就连那份恨意和惊恐都淡了下去,他觉得他的生命正在被抽离。
“哈哈哈”木菩萨纵声长笑,笑声里尽是得意之色。“就是西方菩萨也无法让人远离尘世苦难,我度化了这么多人,足以当得起这菩萨二字!”
木菩萨笑了很久,那是他积攒了多年的笑声。他在笑这世人,他在笑那高高在上的神佛,他在笑他自己。多少年来,陪着他的不过是一堆富贵和一群虫人,他已经很久没这般痛快的说过一番话了。
吴青山和薛芝影木雕石刻的眼中认不出木菩萨的目光正看向自己。
“人的欲念真是世间绝妙的滋味,那份狠辣、那份天真、那份情孽......回味无穷啊!”木菩萨舔了舔舌头,“不过我都尝腻味了。”
“那天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我,真像,那样子真像。”
木菩萨端起一杯茶拨弄着碗里的茶叶。
屋里虽然有四个人,但一点声响也没有,这份寂静真是热闹。
这屋里好暗啊,这屋子就快成了他的棺材,苏白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活着,他的脑中不断闪过很多画面。
那些早已忘记的事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那是一个衣裳破烂不堪的孩子,眉宇间有着不合年纪的忧愁。
一个男子唉声叹道:“又跟人家打架了,家里可没布给你补衣裳。”
一个女子在旁边低声啜泣。
......
画面倏变,把他带到了一片坟地,他站在两座坟前。新堆的土坟格外刺眼,两块木板在坟前竖着。
他想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这念头刚起就不见了。
一只无形的手把这画面从他的脑中摘下。
苏白陷在一阵虚无里,周围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光亮,他的意识终于消散。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了。
这小子的意志真是不错,居然撑了这么久,木菩萨心想。
“酒色财气既能醉人也能醉影!”
木菩萨从怀中取出一支白色线香,就着烛火点燃,奇怪的那香竟然没有任何气味。
苏白的影子一阵抖动,边缘处破开了一个口子,其声如裂木石。接着就爬出一只一寸来长的小虫。
那虫身白头黑,径直向那香爬去。
木菩萨拈起裸虫:“是时候了。”
“从今天起,你叫虫三十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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