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单

我这辈子都脱不了乡下人的根儿了，可是却真的再也回不去。

乡村承受的的太多太多，在这一桌发展的盛宴里，城市大快朵颐却从不抢着买单，连AA都没有，乡村老老实实地默默结账，剩下的日子背负着沉重的债务踽踽独行。而我也无力为他买单。

我喜欢乡村，永远在梦中怀念乡村。在村天的时候怀念河边那片白杨林里盛放的粉红色野蔷薇，我们在春雨里采摘一篮子碧绿的荠菜，在金黄的油菜花里穿梭，却从来没觉得它是风景。夏天，我们在金色的麦浪里挥舞小镰刀，在村边那条温柔清澈的小河里泡啊泡，让太阳把自己晒的黝黑光滑，回到家里再挨妈妈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坐在自家的后园子里，摘一个西瓜，揪一个西红柿，抱一个西瓜，一个夏天把自己吃的凉悠悠。晚上就睡在院子里，看满天的繁星，早上被家里的小狗舔醒。丰收的秋天，我们掰玉米，薅花生，采绿豆，摘棉花，四体勤，五谷分。冬天，在大雪里等待新年的鞭炮声响起。

这是很多人梦想的田园生活，它像诗，可是太心酸。尤其对我这样的馋猫，在这如歌的田园生活里，随心所欲地吃从来都是一种奢望。不要说鸡鸭鱼蛋奶，连米饭馒头都不能由着性子。青砖墙上还刷着醒目的白色标语：“交给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是自己的。”一亩地能有多大的产量，可以这么瓜分呢？我们养的土鸡，肉好吃，蛋也香，我妈也只能在来客人和我们姊妹的生日才杀一只，她永远只能分得一只鸡头，两只鸡爪。物质匮乏，乡村比城市遭罪，而乡村的母亲最遭罪，没得吃，还惭愧没法让孩子吃。夏收秋收，农人是没有工作时间的，只要活儿在那里，你就得工作。冬天，庄稼休息了，可是他们还要去做免费的义务工，修路修坝。母亲在高坡上夯着锄头，姐姐在寒风中领着我去找妈妈，小脸儿被风吹得起了冻疮，本来红扑扑的苹果脸蛋变成烂苹果。就算到现在，特别冷的天气，冻疮还是会复发，母亲说是冻下了根儿，她对此耿耿于怀。

乡村张罗了一桌菜，城市吃饱又吃好，却不提账单单这回事儿。

后来，我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吃饱穿暖，村子却空了。美丽的姑娘，年轻的小伙儿，孩子刚满周岁的年轻小夫妻，都去了城里，在工厂轰隆隆的车间里创造了南方无数的小富翁。再后来中年人也走了，他们用每天12小时以上的工作，换来家乡一栋栋的小楼房。楼房里只有呆呆的老人和更加呆的孩子，城里人叫这些孩子“留守儿童”。他们在村子荒凉的小学里跟着老的调不走的老师学习1234，学习a,o,e.过年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父母，换上一身儿新衣裳，却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有一天，在外面的人突然回来了，带着一身稀奇古怪的病回来了。村里的电线杆，人家房子的外墙上，贴满了治疗癌症，抑郁症，中风，淋病梅毒的小广告。我的老父亲每次电话里都和我汇报村子里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他总是唏嘘哪个年纪轻轻的人又得了癌症，哪个小年轻儿娶了个未满18岁的姑娘，生了儿子一年不到就离婚，小孩儿给了爷奶，离了婚的小年轻儿继续出去打工，忘了自己乡村里的孩子。

而村子边，那条我洗了12年澡的河，我爸爸洗了40年澡的河，早已经又瘦又黑，除了几只大白鹅还去那里扑腾几下，是再没人去洗澡了。下游的那个村子，成了有名的癌症村，上了《焦点访谈》，是我们那个小地方唯一一次在央视展露头脚。河边的杨树林也早早被砍光，种了麦子，又被轧成一条平坦的大陆，供那些拉沙车来来回回地跑，春雨再也不会落在粉红色的蔷薇上。金黄的油菜花真的成了风景，因为都没有人种。收割机不能收，那些留守的老人们无力收割，慢慢就没人种了。冬天过年了，人们才都回来了，村子里到处响起搓麻将的声音。

在这更加快速发展的奢侈大餐里，城市拉着乡村一起吃，乡村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最后还乖乖买了单，只是这顿饭太贵，他得去卖肾。

城市停电一小时叫环保。乡村十点后无需号召就黑灯瞎火，这叫勤俭过日子，毕竟买次单放一次血，这还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啊。所有的灾难，所有的问题，乡村都要承受多一倍的伤害。

我的乡村，你一次次地买单，何时才会有人舒舒服服体体面面地请你吃一顿不用买单的饭菜，哪怕只是一碗面条？一碗稀饭？不求白吃，只求有人分担。没人买单就算了，咱AA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