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

富阳，富春江畔的一个小城，在这初春咋暖还寒的时节里，梅花和玉兰已经开得满树满树都是了。江水还带着冬日里的清冽，却已经感到它的蠢蠢欲动了。这是新旧交替的季节，婀娜的柳枝上都绽出了小嫩芽。这是一个因为造纸和黄公望而闻名的小城。

 华宝斋号称是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腊梅从去年冬天开到现在，曾经一树独秀，到如今山茶红梅争芳斗艳。男人们在一刻不停地操纸，女人在一刻不停地晒纸。石印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墙外的富春江一日日地奔流而去。

 华宝斋是富阳传统造纸和印刷业的代表，一个展示的博物馆，一个生产运营的企业。华宝斋的竹纸，洁白，细腻，温润有着丝绸的质感。用这样的纸印刷而成的古籍，绵软而温暖，仿佛是这些书籍本来的样子。只是这一切都太标准化，这是一个打着传统文化旗帜的现代企业，有传统的影子，可是却总是藏着，难以窥探其全貌。

我们想要去到真正的村子里，那些还在土法造纸的村庄，不是为了展览，不是为了供人参观，就是维持一家人生计，就像农人种田，牧人放牧。

 司机带着我们来到富阳区湖源乡的新三村的颜家村。这一路沿着溪流在山间盘旋，路边多竹。司机说到六月份砍竹的季节，马路上堆满了竹子，来往的车辆就从这堆满的竹子上骨骨碌碌地轧过去。这竹子便是竹纸的原料。颜家村距离富阳区50公里左右，村子很小，修的漂亮洋气的洋房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村子就愈加显得阴冷，再加上浸泡竹子的石灰池和捞竹纸的水槽，村子似乎永远湿漉漉的。

小小的村子里，造纸的人家就有二十多户，当然比起以前，这个数字是很少了。现在造纸的人里基本没有43岁以下的（主要是操纸，一些稍年轻的人晒纸还是做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做这个行当。造纸的人家一年要忙活8-10个月，六月份休工，集中全力砍毛竹，储备原料。将毛竹砍断，扎捆然后放进石灰池浸泡沤烂，至少需要浸泡一两个月。原料齐备后，就是日夜不停地操纸晾晒了。

从水池里捞起沤烂的竹子，男人们要穿上皮衣皮裤，在数九寒天里也要站在那石灰池里一捆一捆地拿。我想，年轻人真的，谁想干这个呢。捞起料之后就把它们扔到石碓里狠狠捣碎，粉末打成纸浆后。男人们就用竹筛子捞起一张张土黄色的纸。湿湿的纸一张一张成一摞摞。这湿沥沥的纸放在机器里使劲挤压，控干水分，谓之“榨纸”。之后就轮到女人们上场了，把这一张张的纸贴在壁燶上，用松刷刷平整，干透的时候，一张张撕下来，码齐后就等着商人上门收购了。

因为是自家作坊，做多少都是自己的，手工一点点做，人们只能拼时间。夏天的时候，半夜两三点就要起床，中午的炎热是没法待在壁燶房里，那热气非把人烤熟了不可。冬天，捞纸的男人们从水池里捞起一张张纸，一双手也通红通红的，没有直觉就在旁边的电饭锅中的热水里浸泡一下，有了知觉继续捞。那些壮年人会从早上两三点工作到晚上七八点，当然冬季不会那么早起。这高强度的工作，会给每个家庭带来每年十几到二十几万的毛收入。年轻人们慢慢搬出村子，离开了石灰浸泡毛竹的味道。

我们遇到的第一位造纸人是张大叔，现年62岁，从事造纸已有二十多年，老父亲八十高龄，是造纸的老艺人，穿着一身花布睡衣，颤颤巍巍。正月十六刚过，张大叔并未开工，他的作坊里休息的机器散发着破败感。他的老伴儿在锅子里煮着豆腐皮和青菜，看我们和大叔交谈，一遍遍向大叔询问我们会不会和他们一起午餐。年龄渐长，张大叔工作量比别人家小了很多，每年只工作八个月。他的儿子不在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作坊里一股落败的气息。他家的纸在村里卖价算高的，780块一摞（4900张，40厘米长短），别人家的600到七百不等。他家不远的一家是造宣纸的，也还未开工，人都不在家。

他家对门是一四户人家合用的作坊，大家在一起捞纸，榨纸，然后拉回各人家自己晾晒。其他三家会付给主人每年500块的租金。周界富大叔现年43岁，从事造纸业八年，家中世代木匠。八年前，他亲戚家顶梁柱的男人过世，他就接手了这一堆设备，开始由木匠转型成造纸人。他是一个特别注重形象的人，秃顶的他用帽子遮住头顶，后面还扎着个小辫子，以此告诉别人自己是有头发的。他牙齿很白，两撇小胡子很有型，浑身齐整。看我们拍照，就赶紧说：“等等，我回去化个妆。”他家每年产值十五六万，在村里算中等。他正在从纸浆池里捞起黄色的冥生纸，这种纸加了一些黄粉，好像需求量也不小。

他旁边的是颜大叔，将近50岁，家里就他和老婆两个人忙碌着。老婆乔小莲，38岁，来自贵州。十年前生了小儿子后为了躲计划生育，四处躲避，便中断了家庭造纸业，直到五年前才重操旧业。我们跟着颜大叔运送刚榨过的纸来到他的家中，他的老婆正在壁燶里晒纸，撕下来，叠好。

乔大姐今年不过38岁，大女儿已经21了，她说当年贵州太穷只能跑这么远给人做媳妇，丈夫比自己大十多岁。她一直说做纸辛苦，都没睡过好觉，她花了几万块送女儿去日本务工。年轻的孩子没人愿意呆在村子里，更不愿意做这累人的营生。她拿出一堆苹果和梨子要我们吃，怕我们渴。她很忙，却一直和我们聊天，说造纸，说她的孩子，说他们家这辛苦的活计。每家都做五天休一天，那一天用来翻料，清扫，整理，和平时一样忙。身为主妇，她还要洗衣，做饭，种菜。她和丈夫都是很棒的劳力，俩人都很幽默，说说笑笑，生活充满劲头。他们每天中午十一点吃饭，因为早上起太早。得知我们还未吃午饭，她立即回到家里给我俩煮了两碗面，白白的咸面，绿绿的青菜，简单清爽而又美味。得知我是湖北人，她又赶紧打电话给同村唯一的湖北媳妇。

这湖北媳妇叫彭玉立，一位温婉的女人，今年31岁，嫁到这里已经九年了，来自湖北英山。她家最开始也造纸，后来身体实在吃不消，丈夫在常州工作，她留在家里照顾上学的儿子，顺便在村里敬老院上班，负责老人们的一日三餐。她很熟练地帮乔大姐晒纸。乔大姐出去给我们煮面的当儿，她说造纸虽辛苦，毕竟收益不错，一天下来也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她和乔大姐虽只差七岁，看起来却十分年轻，头发乌黑，身材姣好，穿着绿色的毛呢褂子。到底是工作生活清闲，结婚也晚些，没被生活过度折磨。

乔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叫来同村的小姑娘炜菲过来帮忙。小姑娘今年22岁，初中时因为身体不好辍学，现在也待在家里。她的爸爸手工制作松刷（用松针制成，晒纸时用来抚平刷在壁燶上），她有时帮别人晒纸，大多时候都帮爸爸做刷子。她皮肤极白，却有些病态的苍白。她的母亲去世了，哥哥在杭州做模具，她也想出去打工。我们说要去村子里逛一逛，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陪我们一起去了。一路上她都很负责地给我们介绍，只是声音里总有一些胆怯。她家是四层楼房，村子太挤，为了争夺阳光，人们都把房子建得越来越高。

下午两点多，和大家告别之后我们就要离开了。周大顺刚从家里出来，看到我们要走，立即叫住我们，我们告诉他下次记得化妆。

下一次，我们想要拍拍这些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