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从南京回上海，老旧的火车里挤着满满的人，闷热的空气里满是汗渍的味道，所幸是短途列车，不至于有盒饭、火腿肠，老坛酸菜的经典火车味。淡蓝色的坐垫上，满是一层垢腻，大汗淋漓的人已经不再关注这脏脏的座位，懒洋洋地蜷伏在靠窗的位子里，赶紧拿出《小团圆》。因是张爱玲的作品，又是生前未发表的，人们自然多了一份怜惜。就像是名人的遗孀诞下了遗腹子，人们自然要把满腹的同情和期待倾注在这没爹的孩子身上。或者说一个名女人死了，她留下的孩子自然也是颇受关注的，就像戴安娜的威廉和哈利。除却悲惨的身世不提，这书也算出身名门，不见得是美色，但“张家有女初长成”，是“未嫁已倾城”的了。

掀开盖头的时候，真的失望了。原来带着面纱的女人不一定都是倾国之姿，就像《风中奇缘》里的秦湘，戴上面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取下面纱呢，除了慨叹“其实，不过如此嘛”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面容无法承担她那面纱的神秘力量。前六十五页，就是这揭去面纱的一张脸，平淡，啰嗦。甚至找不到任何张爱玲的影子，这影子不是她生平的影子，而是她文学的影子。这个说话冷静毒辣的女人，一向是多么珍惜自己的文字。可这前六十五页，却如此啰嗦平淡，唠叨了半天太平洋战争。而这战争和政治偏又都是她所不关心的，说了六十五页，也不过就是几句话：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着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着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明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

说她不关心，可还是看的如此清楚透彻，如此冷淡，但又多么的实际，活着才能这样那样。这是生存和生活的本能，一个人的冷淡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所以她写道：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整个《小团圆》不过就是三部分—香港求学，成长，恋爱。香港求学写得冗长又啰嗦，多少打击了人的自信。就像孟光揭下盖头看到丑丑的梁鸿时的失败与惊吓。耐着性子，凑活着先读下去，这新娘也变得惊艳起来了。那就是小团圆的第二部分—成长记。很多介绍张爱玲的文字都深度分析了张成长的环境、缺失和阴影，以及所有这些和她文风与个性的关系。我不知道这些介绍性的文字可是先看了《小团圆》？这部分让人确信这孤儿的确是那死去的名人的遗孤，证明了其血脉的纯正。这可能是张爱玲最拿手的—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微妙歪曲的心理、虚假练达的人情世故。她的童年、她的成长多么抑郁。生于名门之家，大家闺秀，可是不仅没有寻常人家的温暖亲情，就连大户人家应该有的物质充裕也没有，只能等到十八岁做几身新衣裳。不过似乎这里最精彩的却是大家族里的各种乱伦、荒谬与无奈。不过震撼最深的竟然是她的继母—翠花。翠花整天和鸦片烟相伴、无法生育、虐待楚娣。只是所有可恶的女人在可恶之前一定是极可怜的，她们在变成“死鱼眼珠子”之前，都是水做的骨肉、脉脉含情而又清纯可人。翠花在成为“闹洞房都觉得没意思”的太老的新娘之前，是耿十一小姐。

这耿十一小姐乍读之下，恍惚《胭脂扣》，耿十一小姐，陈十二少。又是一个极传统的中国爱情—表哥和表妹，这种恋情持续如此之久，王语嫣和慕容复，贾宝玉和林黛玉。不过表哥们都是到最后反悔了，虽宝玉蒙在鼓里和宝钗成了亲，可是终落得林妹妹悲愤而死。耿十一小姐的表哥比陈十二少有良心，至少在反悔之前还通知了十一小姐的家人去救她。十二少没告诉如花，如花只能在奈何桥苦等，等不来便来人世间寻他。可悲的是林妹妹和耿十一小姐没有一个段誉似的情郎，好在耿十一小姐最终还做了乃德的“老新娘”，只可怜了林妹妹。贾母曾经也感叹过：“要是把这甄宝玉说给林丫头，说不定就不至于早死。”看来，这身体不仅只是革命的本钱，还是爱情和婚姻的本钱。林姑娘不死，嫁个甄宝玉，又能怎样呢？王语嫣嫁给了段誉，段誉有那么多好妹妹等着娶；耿十一小姐嫁给乃德，不过是别人连洞房都不愿意闹的老新娘，不能生育，继续鸦片烟解闷的日子，而且是两个人一起抽，到最后自然是家底败尽。

她们也是极力追求幸福的，只是这幸福从来不由她们支配。所以，耿十一小姐在成为九莉的继母翠花之前，也曾是为爱痴狂赴死的女子，父亲和表哥把她变成了黑人，他的生活从此就暗无天日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在成为曹七巧之前，也是个敢爱的女子。读到这里的时候，这孟光总算接了梁鸿案，要举案齐眉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小团圆》是冲着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来的，正是书里的盛九莉和邵之雍。这第三部分的“爱情”，总算千呼万唤始出来，所幸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没有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关于两人的爱情也不过听得个只言片语，知道的不过是胡是汪政府的官员罢了。这一部分里有太多《色戒》的影子，邵和易先生一样都是汪政府的官员。邵之雍吻盛九莉，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受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九莉想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易先生眉毛像个蛾子似地动了一下，王佳芝也想着：“这个男人是爱我的。”易先生明白大势已去的时候，王佳芝躺在他的怀里唱了一曲《天涯歌女》，邵之雍逃亡前，九莉和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郎呀妹呀”的调子。

邵之雍爱上盛九莉，先是爱上了那文字，在狱里就想着“即使这作者是个男人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和他发生关系。”邵是容易恋爱的人，盛是极不易恋爱的人，所以在这爱情里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虽然邵最开始殷勤又主动，九莉淡淡的，可是那主动的人对谁都可以主动和热情，可怜了冷淡的人，好不容易打开的心就要落个空了。九莉最初的冷淡，不过是“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小城的时候，她会万水千山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她想等这个男人落魄困顿的时候，陪着他，想着这个时候全世界只有她不会抛弃他，这男人便也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她和白流苏一样，等着一座城的陷落，来成就倾城之恋。虞姬为霸王自刎，怕也是除了与霸王赴死，她怎么都不能完全地拥有他。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张爱玲渴望上海的沦陷成就她和胡兰成，虞姬借着四面楚歌、挥剑自刎成全了她自己。

男人总想着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多美团圆，妻妾成群，女人们傻傻地等着独一无二。盛九莉知道邵之雍对女人不实际，他想着九莉和他的太太、小康、辛巧玉团团圆圆，在自己逃难时，他怕九莉抛弃他，舍不得小康，放不下太太。九莉知道，邵之雍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

九莉想到：“她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邵之雍是个极其温柔的男人，永远不选择，不说“是”或“不是”，只说“好的”和“不好”。深谙人心，一针见血的张，怎能看不出这点呢？就连上海的陷落，都没能成全她的倾城之恋，邵之雍在逃难的时候还是有小康、有秀男、有辛巧玉，她盛九莉想学个虞姬都没机会。她离开不是因为那些女人，因为她明白自己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没有这些女人还会有别人，她不可能和半个人类为敌。所以她只能痛下决心离开，当然离开之前还要寄给他一大笔钱。萧红离开了萧军，投向了端木蕻良，却在临死的时候把自己的所有作品版权留给了萧军。她也遇到了燕山，这个男人填补了她初恋的空白，可是最终这个漂亮的男人也娶了一位清白的小姐。燕山的背叛不会给她带来多少难过，她绕不过自己的“曾经沧海”。

多年后，在梦中，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儿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她爱的永远都是邵之雍，邵之雍的三美团圆没实现，倒是她的小团圆在十年后的梦里出现了。

盛九莉和邵之雍就曾经生活在上海这片土地，九莉会吃鸭盹干、还会去老大房买糕点、去吃千叶碎肉，她还买蛋糕去看望邵之雍寄住的日本家庭。张爱玲的上海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老上海，我不想去寻找老上海的印记。但是，食物，你的舌尖却可以一一去体验。我花了一个下午流连在云南路上，去追寻盛九莉的味蕾—我去吃熹饼园的五谷丰登饼，去吃五芳斋的烤麸面，去吃德大西餐厅的奶油蛋糕，去吃沈大成的汤圆、去吃大湖春的千叶碎肉汤，我的胃在撑得麻木时，总算也有了个小团圆。

盛九莉和邵之雍也曾往返于上海和南京之间，老旧的绿皮火车已没了踪迹。繁华和风情都已远去，《金锁记》、《沉香屑》、《倾城之恋》、《色戒》随着窗外的景色快速地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