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08年的春天，我们家盖了新房子，一座三层的小楼。那时候我刚上大学，按理说家里是没有盖房子的闲钱的，可是母亲坚持说要盖新房。因为我们之前住的那座青砖红瓦的屋子实在太老了，有一根房梁已经开裂，这裂开的房梁让母亲夜不能寐，总是担心它会在某个大雨磅礴的夜晚轰然倒下。

这栋老屋其实是我们在村子里的第二栋房子。第一栋房子是父亲和母亲亲手盖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栋房子我觉得是村里盖的最好的瓦房，靠着河边，坐北朝南，方正高大又亮堂，连青砖的墙壁都是光滑而笔直的。他们结婚时候是没有房子的，好强的母亲憋了一口气和老实的父亲凑出这么一座瓦房。母亲觉得盖房子是一件大事儿，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所以要把它盖好盖舒服。这间房子不过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好在我们都小。卧室里靠着南墙和北墙各支一铺床，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小姐姐睡大床，哥哥和大姐睡小床。有一年的秋天，堂屋里堆满了花生，那花生从地上一直堆倒屋顶。收花生的三轮车把它们拉走后，母亲用这笔钱给我缴了计划生育的罚款，说是还不够。

我们在这座房子里住到我八岁那年，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奶奶每日的无事生非，大哭大嚎，搬出了和奶奶叔叔共住的小院子。她卖了自己亲手盖的小屋，买下乡公所之前的办公屋。这房子虽然也是青砖红瓦，可却是盖的最早的一批，真是又老又丑，前面外墙上还用白灰刷着几个大字“时刻准备打仗”，后墙上刷着“高筑墙，广积粮”。这屋子就像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毫无美感，屋里的隔墙还只砌了一半儿，地面也是凸凹不平，到处都是老鼠洞，我还从老鼠洞里扫除一枚武昌起义的纪念币。

我们在这座不满意的屋子里为爷爷送葬，买了第一台电视，装了第一部电话，嫁出了大姐和小姐姐，举办了我和哥哥考大学的酒席。母亲本来很爱收拾，可是这座房子买得并不满意，心心念念自己亲手盖下的新瓦房，怎么看这房子都不开心，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精心收拾。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在里面住了十年，尤其是我，八岁到十八岁，我长成的最重要几年都在这屋里，到现在梦里的老家也是这座叫人不满意的房子，他们几个倒总是怀念河边的老房子。这房子里房间不少，可是我们姊妹还是想挤一张床。那一年的冬天，母亲掀起窗帘叫我们起床，屋外的白雪明晃晃的，我大笑着说：“妈妈，和哥哥姐姐睡在一起好美啊，跟过年一样。”

08年母亲告诉我要盖新房子，我请求她不要拆掉这间“破”屋子，母亲说屋梁都要塌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而且盖新房子要重新规划院子的，放在那里多碍事儿，村里新的宅基地父亲抽签没抽到。我说那要拆也行，我们还盖瓦房行不？我想盖一座和母亲父亲亲手盖的第一栋房子一样高大漂亮暖和的瓦房，只是这次要换成红砖红瓦了。母亲大笑：“你这傻孩子，现在谁还盖瓦房，要盖就是楼房！再说我们家这么多人，你们都长大了，瓦房哪够住？”我一直不喜欢楼房，虽然小时候村里也没有几座楼房，可是那些楼房都没有一丝美感，除了能登高望远，真是一无所长。

我喜欢瓦房，喜欢青砖和红砖粗糙的纹理，喜欢嵌在砖缝里的白石灰。当然最喜欢的是红瓦的屋顶，他们那么温暖，老槐树笼罩着它。晨间和傍晚的炊烟爬上屋顶的时候，她就成了一个蒙着面纱的红粉佳人。瓦房，炊烟，老桥，小河，老槐树，柴草垛还有麦田和菜园是乡村最原始的美感。

三层小楼很快盖起来了，南北都装着绿色的大铁门，风一来门就被吹得哐哐地响。墙面都贴着瓷砖，屋里刷的白花花的，一楼是水泥地，二楼全铺着地板，三楼实在没人住就成了放杂物的小阁楼。这房子真是大，大到过年我们在屋里打羽毛球，踢毽子，跳绳跳舞都毫不干扰。我家本来就一无长物，这下子更是清清爽爽，尤其是一楼真像个室内体育场呢。

父亲和母亲住在一楼的卧室，我们姊妹全都住在二楼。12年哥哥结婚，屋子又重新装修了一番，墙壁刮了更光滑的涂料，还装上了鲜艳的窗帘。刚装修好的时候母亲很激动，打电话跟我说：“现在屋里白花花的可亮堂了，你房间里我装上了蓝色窗帘，上面是一个撒花瓣的姑娘，真好看。”这新房子总算唤醒了母亲收拾屋子的激情，那些老太太们老取笑母亲把房间收拾这么好是要做新媳妇呢。

当初盖房子的时候，母亲问哥哥是先在城里买房还是先在乡下盖新房，哥哥毫不犹豫说盖新房吧。母亲一辈子被房子折磨得不轻，也就喜欢好房子，而且哥哥知道她和父亲老了都是要呆在村里的，况且这么一大家子过年也都是在乡下的。

我家盖了房子后，村里一下子跟疯了一样都开始盖房子。母亲说村里人开玩笑说：“哎呀他们家那么多孩子上学，人都盖了楼房，我们不盖就太丢人了。”这些越来越多的高楼外面都笨重高大光洁冰冷，里面呢有些家里舒服时尚，有些家却比之前的瓦房还乱还糟，只要外面那个壳了。

车子开进村里的时候，楼房一排一排，门前的铁门紧缩，路上灰尘扬起，路边的白杨树笔直而孤独，好想念小时候那温柔老实的老槐树和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