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

我和嫂子想要精油开背，大姐带我们去做SPA，说要请店里的金字招牌给我们做。这位金字招牌是一位胖胖的姑娘，在这个每天都需要化妆，姑娘们隆鼻微整形狂热的高颜值行业，她的长相和体型都处于劣势。姑娘是90年的，中等个儿，浑身圆溜溜，结结实实。她的小腹突出，像兜了一个盆子，双腿粗壮，大腿根儿紧紧挨着，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脚步掷地有声。她说话利落而亲切，声音也充满力量，是一个快乐而豪爽的姑娘。

她开始给我推背。圆乎乎的小手一碰到我那涂满精油的背，一股小火苗就燃了起来。我的背像一张面饼被她揉来搓去，这里揉两下，那里再搓几遍。刚开始，一切都很平和，有微微的痛感，可是很舒服，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们随意地聊天，听姐姐说她是特别会聊天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是，现在我们只是断断续续聊上几句，很多时候她都不曾回我的话。我正准备闭上眼惬意地小憩片刻，背上的小火苗“呼”地一下子烧成了大火，我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抬起了自己的头和脚，嘴巴张的老大不过没有叫。她的手碾压过我的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像所有戏剧电影音乐的高潮，精彩层出不穷，观众提心吊胆。

她的双手在我的背上演奏起瑰丽多姿的音乐，而且乐章层层推进，引人入胜。这是我练习《渔舟唱晚》的“摇橹晚归”那一节，錚铮切切；是《琵琶行记》里的“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我的背火势渐猛的时候，火苗却突然变弱，是正在炖一锅老汤吧。大火烧开，小火慢炖。她告诉旁边的姐姐们我的背现在出满了痘痘，她俩伸过头来看，啧啧称奇，然后疑惑不已：“这痘不是应该长在脸上吗？怎么这么短时间就爬满了脊梁呢？”她说这是身体内的毒素，被赶了出来。我们自然是佩服极了，拼命说是。她继续在我的背上用不同火势来烹煮这一锅好汤，手势力度渐渐平稳，手法则多有变化。

她偶尔会说出一两句大方有力而亲切的话语，微微地喘着。她又开口了：“你的右肩膀也是有问题的吧。你们看，紫汪汪的，湿气太重。”姐姐和嫂子俩又把头凑过来细瞧，赞叹不已，完全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一直以来，我睡觉都不怎么会盖被子，整个右肩老是裸露在被子之外。杭州的湿冷天气，加上晚上睡觉喜欢开着窗子，这片肩膀便总是隐隐作痛，偶尔会重重的，麻麻的，下雨的日子尤其难受。

文火慢炖一阵儿，火势又忽然猛烈起来。这应该是全章的第二个高潮吧，她顺着我脊柱和肋骨的骨缝一路捏下去，一路碾下去。火苗把背烧的火辣辣地疼。她不讲话，我们便都保持安静，谁也不觉得尴尬，所有的人都专注而静默。这一阵大火过后，小火又来了。她的双手成掌，紧紧贴在一起。如一条蛇在我的骨缝和脊椎之间游走穿梭。现在这条蛇爬行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她的手指按压着我的脖颈。听到“咔擦咔擦”的声音，她惊叫了一下：“哎呀，我的个爷啊，你这脖子是咋回事儿啊？”我的姐姐和嫂子，也立即惊讶而紧张地问道：“咋回事儿？有问题？”她说：“你们没听到声音吗？这很严重啊。”她俩跟她解释说我最近老是写东西，可能损伤了脖子。总之，她俩配合她的一切，该惊喜则惊喜，该惊讶就惊讶，该近距离观看和倾听，就立即凑过脑袋看，伸长脖子看，认认真真如实回答，全成了听话的孩子啦。

她双手摊成掌，不知道是不是这锅汤就要起锅了，就等着撒葱花和蒜蓉了，使劲拍打我的背，来回，满背地捶打。她给我盖上了毛巾，然后竖起两只手掌，在我的背上来回地砍，来回地剁。哦，好吧，看来，汤是快好了，她正在准备葱蒜。终于，她又盖上一层毛巾。然后双手跑到了我的小腿上，我的小腿粗壮无比，窝着一滩水。她开始揉捏我的腿，然后手掌竖起来回地砍啊剁啊的。这手法如刀，效果更如刀，腿重重地疼了起来。我终于没能忍住，大声大声地吼了起来。我的服务只是精油开背，她顺带着送给我一套腿部按摩，最后还不忘给双腿来个柔韧拉伸，长舒一口气夸我柔韧性真好。

她从我的身后走过来，这是她开始工作到结束我第一次见到她，满头大汗。她嘱咐我们好好休息，把背盖好，千万不要着凉。她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双脚有力地向外走去，胖乎乎的身体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姐姐说，有客人比我们先到，一直在等她。只是听说我们要等着回去接小孩儿放学，所以才把那客人晾在一边，先来给我们做。

我在不同地方做过Massage，可是只有这次痛得我大声尖叫，也只有这次我的背上出满了粉红的小痘痘。我觉得她是神一样的人物。

姐姐说这姑娘的老客人和死粉特别多，大家宁愿排队也要等着她来做。她不仅是这里做SPA最好的，还精通Massage，指压，采耳，各样手艺都十分过硬。她说话利落，语言幽默，可是工作中从来不会滔滔不绝，我在她的手里感受到了她的专注。

在回来的路上，阳光晒在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哥哥打电话告诉嫂子今晚去舅舅家，表妹明天出嫁，嫂子要把她打扮成美丽的新娘子。自从哥哥做玩具生意后，她便全力支持，不过终究舍不得自己的美妆事业。平时做生意，有约请就去给新娘子化妆，化妆回来再去店里。她和哥哥领证的那天，哥哥有意要去庆祝一番。不过刚从民政局走出来，她就着急地告诉哥哥：“我还有两堂美甲课呢，先去上课，你一个人回去吧。”她钻研各种妆容和发型，在定妆之前反复给人家试妆，认真讲解每款发型和每个妆容的独特气质。她教我扎丸子头，毕业鸡尾酒宴上，我一件白裙配丸子头，又在丸子上扎了一朵新鲜的栀子花。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这花香和利落的丸子头带给我的清爽和喜悦中。她的手也是圆圆的，肉乎乎的，可是她的手艺很硬气。

过硬的手艺总是带来足够硬气的人生，专注和投入让女人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