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

我从没觉得桐花美。

我们院子里本是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准确地说她是一棵泡桐，正好长在井边。桃花开后，村子里就是桐花的季节了。梧桐花开得一串一串，一朵朵粉紫色的小喇叭，满满一树。梧桐树很高，树冠也很大，这花儿就开得又高又满，整个院子全被她给占了。开得这么放肆，梧桐却是安安静静的，毕竟她那粉紫透白的颜色怎么都算不得惊艳，她的盛放从来都是悄无声息，似乎某一个夜晚，花儿们商量了一下就全开了。没看到第一多的盛放，自然对满树的盛放也没有一点惊喜。

村子里是没有人把她当花儿来看的，梧桐在村子里也是不讨人喜欢的树。虽然长得高大，可是木质发软，根本不能打制家具。母亲结婚那会儿，大概是因为大炼钢铁后没啥好木材，人们不得已采用了桐木做柜子。结果家里那个五屉柜，她唯二的嫁妆之一，很快就被虫蛀成木屑，当柴火父亲都嫌弃说太不经烧。母亲从此恨上了桐树。古书里总说梧桐能引凤凰，所以我妈一下子生了三个“凤”，可是我很怀疑作为神鸟的凤凰到底看上了梧桐哪点儿好？为了那淡紫色的花儿吗？

井边的那棵梧桐，因为太茂盛，占了院子好大一片阳光，这就更增加了母亲对她的厌恶。一到开花时节，他们又开得满树满树，一阵雨后能在地上铺厚厚一层，井里也落满了花瓣。不过连蜜蜂也不爱她，闻起来一股子的苦味儿。当然花落之后，她也是结果实的。只是果实也没任何用处。我们唯一觉得她好就是把花后面那个铃铛一样的花萼用绳子穿起来当手链，做项链。玩儿着腻了，又给扔了，还是不喜欢桐木的味道。

村子里的树，果树自然是结果子的，柳树能编篮子，槐花可以蒸来吃，杨树可以盖房子做家具，香椿可以炒鸡蛋。唯独这桐树，怎么都让人觉得碍眼。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桐树也不是我家的，是前院儿邻居的。据说他们种这棵没用的树只是为了霸占宅基地，因为她树冠大，长得快，没什么用也就不需要砍。只是最后，他们家盖房子觉得碍事儿还是给砍掉了。自此，村里好想再没桐树了。

前年我在上海，一个满月的晚上走过交大的校园，校门口那棵开满花的树在月光下静谧，端庄，花好像开在了月亮上，又似乎要飞在月光里。而那略带苦气的香味儿在这月光下也突然变得文静而宜人了。我停在那里，挪不动步子，也不敢动。一瞬间被这淡紫色的花给降服，她原是如此安静而高贵的花。我在村子里的岁月误解了她那么多年。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学生去武当练功，在一个晴天里我们去爬武当山。车子在山间盘旋，满目的青山绿树白雾之间，一树一树紫色的桐花开得烂漫而多姿，是清脆的大山里最梦幻的颜色。离开那天的上午，蔡师傅带大家去爬武馆后面的那座无名小山，一场春雨过后，青山苍翠欲滴，晨雾缭绕期间，那是真的仙境。大山里的小路边，一树紫色如瀑布的梧桐静静伫立，像是从梦里走过来，小路上是一行黑乎乎的羊粪球。她守候在路边，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像一个沉静娴雅为爱痴狂的女子。我真的要为她掉下泪来。我想若真有凤凰，他们是愿意栖息在这桐花丛，不引百鸟，只为安歇。

前天从华山路转入康平路的时候，路边那棵梧桐，紫色的花瓣儿有点泛白，撒落在地上好大的一片。车子从上面驶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