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计

母亲从不追求风花雪月，不会为了诗和远方多愁善感，却一直沦陷在天气的变化无常里。轻则唉声叹气，重则伤筋动骨。

不论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抑或大雪纷飞，倘若来的不是时候，农人终究是要痛骂这天气还有掌管天气的“老天爷”，说他不长眼睛。收庄稼最好晴朗凉爽，晾晒谷物最好骄阳似火，刚播下种子你就赶紧下一场雨，冬天里能让麦子们盖着三层被安心睡觉，这样的年景才是好年景。农人们眉开眼笑，逢人便夸老天爷“照顾人”，“长眼睛”。

农人不会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来一场远足和野餐，也不会在阴雨绵绵的时候埋手读书，更不会在大雪纷飞的屋子里围炉夜话。天气于他们，只有“年成”二字。好年成所有的天气都来得正是时候，都能让农人们眉开眼笑。只有谷物入仓，种子落地，秋收冬藏之后，他们才能安心地在雨天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把农忙时欠下的睡眠统统补回来，他们才有底气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溜在墙跟儿，眯着眼睛打个盹儿，追逐那一小方软绵绵的太阳。

包饺子是母亲庆祝收获季的仪式。夏收之后，是韭菜的季节，母亲从后院割来一捆黑绿黑绿的韭菜，蹲在厨房边，一根一根地择，眉角眼梢全是疲惫的喜悦。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梆梆的切菜声音，敲打一盘儿鸡蛋煎成金黄的鸡蛋块儿，黄绿相间的饺子馅就成了。秋收和种麦之后，蒜苗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新绿。母亲又是从后院走出来手里一捆壮实鲜嫩的蒜苗，择菜，剁馅儿，和面。放学回来的我，一进门儿看到她和爸爸坐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包饺子，疑惑不已地问：“妈，今天中午要来客了么？”“没有客人，给你吃。”母亲头也不抬，手里飞速包饺子，依然和父亲有说有笑谈论谁家牛长得壮谁家猪生得多。“不来客，怎么包饺子？”“吃啊，忙了一季，给你们补补。”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我这一个季的担心才慢慢放下。

收获季节，母亲变得焦虑又敏感。一坨乌云，一丝微风，一滴雨水都能让她神经紧绷，不知道是风来还是雨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知识去夜观天象，更没有自信去断言明日是落雨是起风还是阳光依旧。她只能眉头紧皱，百般虔诚地祷告：“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可别变天呀，等我们收完地里的庄稼，你下一个月我都不拦你。”我想世间再找不出比母亲更虔诚的祷告者。

有时老天爷听了母亲的祷告，于是在收获完之后母亲会犒劳全家人一顿饺子，她自己也得以安然入睡。但很多时候，老天爷根本不理母亲，母亲不要他落雨，他偏偏连下几天不睁眼；母亲要他落几滴雨好让种子快发芽，他偏要吝啬得一滴不落。母亲愁得唉声叹气，涕泪涟涟，茶饭不思，无论父亲怎样劝都不肯进食，一开口便是：“我的粮食啊！”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已流过了半张脸。母亲不知道，她的悲喜钳制了我，我也成日祈祷，还希望城里的某个孩子不要因为自己要秋游就要晴天，远方的某位诗人不要只为了两句吟不出的诗便埋怨不落雨的晴天。我想那些不需要收成不需要靠天靠田地吃饭的人们不要干扰我的祷告，我怕老天爷管不过来，我也怕他被求得多了犯糊涂。

母亲离开土地做“专职奶奶”，父亲的劳作不再关系一家人的生计之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向老天爷祷告。我也可以放心地去赞美某个早晨灿烂的阳光，某个午后濛濛的小雨，某个夜晚悄然飘下的雪花。

当农人们不再对天气耿耿于怀，天气却突然和所有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作为秋季收获“顶梁柱”的花生，正在收获的季节，却遇上了连续半个月的阴雨天。半个月里，雨无休无止，虽然中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也没让它留几分薄面。刚拔出来的花生，刚晒干的花生，统统被雨留在地里，发芽，变黑，农人们焦急然后绝望。有些人家的花生，只是因为男人一句“没事儿，明天再拉”从此便泡在地里，女人气得直哭，骂老天爷，骂男人。男人又气又后悔，心里也是把自己满园成了猪头，忍不住打了女人出气。女人气不过，半夜里拿出药瓶子…..

女人走了，女人们的眼泪就更多了，为了花生也为了这个女人。

农村从来都不是桃花源。稻香十里，风吹麦浪，满园瓜果，牛羊下来无关诗意，只关生计。在这里，生命野蛮而脆弱，吵架会死人，丢失鸡鸭牛羊狗兔也会死人，庄稼收不回来也会死人。忙碌为了生计，生计又高过生命。

要说我们愚蠢么？生计这件事情，轻和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一粒花生，你的一份工作，他的一家公司，还有少数人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