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我从小就是胆小的孩子，怕黑，怕血，怕死人，怕打架，怕小偷，怕上学。

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啃玉米杆，在玉米还没成熟前，玉米杆高挺多汁，有些像甘蔗。我们折下根部发红发黄的玉米杆，用牙齿撕开外面的厚皮，忘情地吮吸里头的甜汁。只是用牙齿撕皮，一不小心硬硬的皮就划破了手指。看着血珠子冒出来，哪怕是一滴血，我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地问我妈：“妈，我会不会死？我不想死！”母亲说每次听到我说这话都想笑，她一边给我包伤口，，一边肯定地说：“不会，不会，不会死，你别啃甘蔗了啊。”

三岁，一个月光如洗的晚上，父亲母亲看我熟睡就带着哥哥姐姐去人家串门子。大概他们没走多久我就醒来，醒来的恐惧和害怕已经完全忘记，只记得我冲到窗台上，死命地摇铁窗，大声哭大声喊：“妈，你在哪里，我害怕、、”住在隔壁院子里的爷爷被吵醒跑出去叫父亲母亲。母亲说爷爷一进门说我醒了在窗台上又哭又喊，她就往家里跑。母亲走到院子里，我还在哭喊，她一声又一声地回应我：“秋，妈在这儿。”我躺在她怀里，仰着脸，哭着对她说：“妈，你下次别把我一个人放家里，我怕。”

村里人喜欢聚在一起看电视，大家津津有味地看武打片、香港黑道片、僵尸片'鬼片的时候，我一个人提心吊胆，实在吓得受不了就围着母亲上蹿下跳，像个笨拙的小丑。我一会儿捂眼睛，一会儿抱头，甚至大声地叫，尽管屏幕上只是打架，杀人，抢劫，骂小孩儿。人们生气地对我妈说：“这么胆小，你就别带她出来看电视。”说完又无奈地看着我：“那些都是假的，演的，你怕那么狠干什么？”

八岁，爷爷去世。我放学回来，他躺在我们家的堂屋地上，双脚被麻绳绑了起来，身边烧着一罐黄裱纸，青烟慢慢升腾起来，屋子里也是那黄裱纸的味道，几个姑姑扯着嗓子干嚎着。我从一边悄悄溜进自己房间。还是听到哭声，还是闻到黄纸的味道。我有些怕，不知道为什么把爷爷的脚绑起来，爸爸说不绑住脚爷爷就算死了也会突然跳起来。我很怕爷爷跳起来，便再也不肯进屋。母亲在院子里铺下凉席，一手揽着我一手揽着姐姐，晚上乐队南腔北调地唱着，我躲在妈妈的胳肢窝里，怕着怕着睡着了。埋掉了爷爷，我还是害怕进屋，尤其是黑天，迫不得已进屋子就使劲扯电灯绳，那段时间家里天天换灯绳。

长大了，做了老师，我也还是怕。今天上午，我去看了《嘉年华》。

小文被警察一次次盘问，母亲坐在身边像是一个陌生人，我哭；她离家出走去找爸爸，喊了一声又一声，没人开门，她走到海滩，躺在梦露雕像的脚边，抱着自己的金鱼瓶睡着了，我哭；她一个人逃学去沙滩上晃荡，我哭。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父亲和母亲离婚，父亲离开家，母亲总是不在家，她有过多少害怕的时候呢？怕黑？怕吵架？怕孤单？出事后，她有多怕那个噩梦？可是，没有大人去陪伴她，告诉她：“我在这儿，你别怕。”她是怎么熬过冰冷的家庭，还有冷漠的一切？她心里的怕有多可怕？

小米被旅馆老板赶走，被小混混惨揍，一个人躺在医院的长椅上，借了电话说是打给家里人，最后却打给了那个问她“像你这样的孩子，如果有一天发生这样的事，谁会为你出头呢”的律师。她说：“你上次问我多大，我也不知道生日是哪一天。只记得是夏天生的，今年夏天我就满十六了。三年前，我从老家跑出来，这是我呆过的第十五个地方。我喜欢这个城市，这么暖和，就算是无家可归的人也可以睡个好觉。三年里，作为黑户的她在十五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怕？三年前的十三个年头，她在老家又遭遇了多少怕？没人在乎她的怕，人们给她更多的怕，她只能用逃离保护自己，一次次地怕，一次次地不怕，一次次地更怕。

为人父母真是难以琢磨，自古以来被人们歌颂又歌颂，有无数伟大的父母，优秀的父母，合格的父母，却也有些令人心痛无力的父母。一个孩子的成长路上会遇到很多很多的害怕，恐惧，不知道在他们无助害怕的时刻父母有没有在身边，有没有人拥抱他们，告诉他们：“没事儿，我在，我相信你。”

做了老师后，我也还是怕。怕自己的烦躁伤害了孩子，怕自己的无知误导了孩子，怕自己的专断粗暴扼杀了一个天才的梦。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交给自己的可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孩子啊，不能复制，无法重组。

当然，我更多的是崇拜孩子。他们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色彩，本能地领悟我们早已遗忘的真理。他们对世界还有一颗惊奇之心，没有厌倦任何事情，他们不害怕将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放在一起。他们欣赏机智、幽默，甚至怪诞，有一种未经破坏的观察力和无所畏惧的表达力。

做孩子时，我怕，怕黑怕血怕死怕妈妈离开我，母亲曾笑我大概这辈子是做不了英雄，什么都怕。做了老师，还是怕，可是却越来越多的佩服，很多时候我都想迫不及待地问问孩子们“你们怎么看？”为人父母后会怎样呢，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