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母亲不算是慈母，脾气大的很。可她很宠溺孩子，我也因而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顶着“妈宝”的名头快乐地游走，就算被嘲笑为“妈宝”也依然甘之如饴。她很在意我吃饱穿暖，每次回家一定要把我喜欢的东西全部做一遍，如果时间太匆忙，漏掉了哪一样，她都要反复念叨。她在哪里，全家人就会立刻“锈”到哪里，毕竟她总会给我们倒腾好吃的饭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床铺也铺得柔软舒适。

生活里，她把我们全都养成了“四体不勤”的孩子，需要什么大喊一声“妈”便是。如若你不好意思，寻思着干点儿什么，她就会一脸认真地挥挥手：“你过去你过去，我来弄。”

可是，对于我们的工作，母亲向来不心疼，甚至有点狠心到不通情理。人生的前四十多年，她都和黄土为伴。待字闺中之时，便是家里的优秀劳动力，晴天下地，雨天放牛，春播夏种秋收的活儿一样都不落下。就算到了冬天本应蛰居在家，冬藏贴膘的日子，她和舅舅们也要冒着白霜去地里捡拾别人收获后遗漏下的红薯，双手冻得又红又肿，一遍又一遍地放在嘴边大大地哈一口白气。农村生活在诗歌里是诗意，对农民来说就是辛苦，毫无美感毫无诗意。

人生前四十年里充斥的农作生活，让母亲珍惜一切不用下地劳作，免于风吹日晒的工作。她觉得只要不是下地干活儿，其他工作都是天堂。因而我们向她抱怨自己工作太累的时候，她总是毫不为意地回答：“有什么累的，风吹不到雨打不到的，坐在那里就累了？”然后就是说起她年轻时那些没日没夜日晒雨淋的日子。你要是和她说工作有多烦人，老板有多讨厌，她甚至会带着不屑回应道：“有多烦？有庄稼烦人？有地里的虫烦人？老板有多讨厌，见月就给你发工资，有什么讨厌的，你不该感谢人家？”

母亲喜欢听我们谈论工作，不过她只愿意听“最近太忙了，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过节我不回去了啊，要加班儿”等诸如此类的话。她总是很羡慕忙的人，羡慕加班的人，似乎一听到“忙”和“加班”就看到了你这个月的收入又多了些。她对给我们开工资的“老板”总是心存感激，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说：“找一个一天到晚夸你的人容易，找一个每个月给你发工资开钱的人可不容易！”她听别人说忙得要加班，整张脸都是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无限落寞地喃喃自语：“哎，可惜我现在出不去，我就喜欢加班，只要有钱挣，累点儿怕什么呢？”

自从小侄子降生，母亲便化身“全职奶奶”，从此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挣钱”之路，生活里总免不了失落和无力，万分怀念从前每月有钱可拿的岁月。为了弥补她心里的失落感，我们姊妹便每月给她点零花钱，我呢更是每月第一天准时将零花钱发给大姐，由她转交给母亲。特别在转账说明上写着“母亲大人X月工资”。母亲总是在领到钱后给我发来激动的语音：“秋啊，妈收到钱了，你这工资发得真准时，妈真是开心呢。”

可是，四月份的时候我头脑发热想要买一个房子，我也真的这么做了。母亲不愿意我买房，她不能理解一个未婚的姑娘买个房子背负一身债务，时不时地和我讲：“秋，别买，太操心了，一个姑娘家操那么大心干什么？”只是，我们越长大，母亲便越温和，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表达观点，却再也不敢理直气壮地和我们说：“不行！”

我和大姐前后脚都弄了房子，母亲郑重地声明她不会再要我们的钱了，她要自己出去工作挣钱。小侄子的学校下午四点半放学，早上哥哥嫂子送去上学，所以母亲可以找一份下午四点前结束的工作，不管这工作是要熬夜还是要早起，她都无所谓。

母亲找工作很顺利，襄樊人民爱吃牛杂面，到处都是面馆儿，一条街上面馆接面馆儿，并且每一家经营良好的面馆儿都需要一位能干的清洁阿姨。母亲长得利落，干活利索，很快便被一家叫“荆州养生面”的面馆儿留下，一个月后，母亲被另一家“我们不一样”的牛骨面馆儿“高薪”挖走。当然也不仅是高薪，就因为这家面馆早上五点上班，母亲可以多睡半小时。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母亲立即发了长长的语音给我：“秋秋，妈妈今天发工资了！有一千八百多块呢，你平日每个月给我五百我都高兴不下。你看我现在每天工作一下，就拿这么多钱，我不是更高兴！”拿到钱后，母亲立即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两件连衣裙，还特别认真地说：“毕竟我现在是有工作的人了，可不该穿得漂亮点儿？以前的旧衣服哪穿得出去？”

五一回家，我和大哥大姐一起去母亲工作的面馆找她，听说我们要去，母亲高兴坏了，那时正是她们吃午饭的时间，她一遍一遍地走到路边张望。我们走进去，母亲和老板的母亲周阿姨，专门负责淘面条的方阿姨正吃着午饭，三个人不论说什么都哈哈大笑，偌大的面馆里笑声更加响亮。

踏进店里的那一刻，我和大哥大姐都震惊坏了，我们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襄阳的面馆儿，因为人们爱吃牛肉牛杂，料也是牛油熬制，加上辣椒油，每一家都油腻腻，不管是味道还是店面，有一些店家甚至坐下前拿卫生纸擦凳子，纸巾立即黑乎乎油腻腻。只是吃了上百年，人们丝毫不在意油腻，只在乎那味儿。

母亲的店却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桌子呈现出清晰的原木条纹，虽然它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塑料桌子罢了。桌子上的筷子盒也里每一根筷子也都干净得像刚晒干的竹子，就连大蒜也掰成一瓣一瓣，每一瓣都穿着干净的紫衣裳。地板更是洁白到让人觉得温暖凉爽，大概很多人家里的地板也没有这么干净的。我和大姐忍不住感叹：“天哪，这面馆太干净了，一点儿也不像面馆啊！”长得很聪明漂亮的周阿姨一脸骄傲地说：“都是你妈妈的功劳！”看着她那张精明的脸，我们只得暗暗认为她不过是客套。

晚上回家，大家又不经意提起母亲的面馆儿干净清爽到不像话，我们还一脸神秘地问母亲他们怎么做到的。母亲夹着酸菜鱼，喝着小酒回答道：“都是我打扫的啊。老板娘不是说了嘛！”“啊，真的是你打扫的？那你怎么做到的，那么大的面馆，那么干净，可不容易啊！”“有什么难的，反正水和洗衣粉由着我用，你把拖把抹布洗干净，地和桌子还不都干干净净了。”母亲继续唠叨：“刚去的时候，这家面馆也脏得不行，我去了就随便做做嘛，老板也说最近客人多了可能就是店太干净了。”母亲云淡风轻，一丝丝骄傲很快就随着啤酒下肚了。我说不出来一句话，我的母亲，我那一直鼓励我们加班的母亲，你是真的热爱工作啊！

母亲说她在面馆做清洁很快乐，每天有活儿干，还有有周阿姨、方阿姨一起说说笑笑吃饭谈天，到月就有钱拿，还没耽误接孙子放学，说不定还能帮我攒多点嫁妆钱，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的母亲，只要她出手，脏兮兮的小面馆儿都能干净到掐出水来，让人误以为走进一家咖啡馆；我的母亲，只要她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完美得让人无可挑剔，不管那工作多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