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柿柿红，年年岁岁冉冉过。一晃，又是一年中秋节，又回老家看至亲，又见柿子红，再次忆起离世七年的姥姥，忆起姥姥用柿子做的各种美食，忆起姥姥坚强隐忍、勤劳善良的一生。 记忆中的姥姥勤劳能干，尽管家境贫寒，生活窘迫， 却尽可能让儿孙们吃上各种水果。地坑院儿的谷场边栽种了一圈树木，杏树、枣树、核桃树都有，柿子树最多，品种也最多，小葫芦柿、八月红柿、水晶柿、牛心柿全有，院子里也种了秋果树、梨树，但柿子树却是供养我们美食最多的了。 春上柿子树发芽，油绿晶亮，姥姥便采些嫩叶蒸发糕，发糕蓬松香甜，掰开后全是蜂窝状的气洞，年幼的我一吃就是一大个；中秋前夕柿子有些发红，姥姥就开始用秋果封柿子，把青黄的八月红柿子和几个红绿色的秋果装到罐子里，密封七天后，红通通、软哄哄、甜津津的柿子就成了我们的美食，饱了我们的口腹之欲。
中秋节时，八月红基本成熟，姥姥便开始暖柿子，我见证过姥姥暖柿子的全过程，头一天晚饭后姥姥把柿子放到蒸馍用且带风箱的大锅里，加上水烧到大概三四十度吧，姥姥常用手来试温度，以手伸进去热乎乎却不觉得烫为宜，也就是记忆中的“塞手水”，整个晚上都要保证水温，感觉凉了再起来烧水试水，要是水温过高，便煮出了一锅涩巴青黑的软柿子，就全倒掉浪费了，姥姥一晚上要起来好多回，早上起来尝柿子便成了我们小孩子的最爱。“不涩了，不涩了！可以吃柿子喽！”我和比我只大三岁的小姨、还有弟弟就拿着柿子在院子里欢呼雀跃。看起来颜色鲜亮和生柿子一个样的暖柿子，脆生生、甜津津，咬上一口甜到了心里，甜到了梦里。对于牙口极好的我们暖柿子当然是我们的最爱。
霜降前夕，柿子要全部摘下，否则下霜后不管咋吃都有涩味儿了。小葫芦柿和部分八月红捂在院子里用木桩、玉米杆儿或者谷子杆儿做的柿棚子上。这里的柿子便成了我们秋冬时节的美食，过几天大人们踩个梯子上去拾一小盆儿，姥姥有时还把软柿子去皮和面蒸柿子馍，蒸出来的红褐色的柿子馍汁水四溢，我常常是吮吸着手指头吃完的。我最喜欢吃冬天大雪过后柿棚上的柿子，个个都冻成了石头蛋，啃都啃不下，拾到家里稍微融化一点，啃一口，咔嚓咔嚓做响，红通通的柿子里夹着亮晶晶的冰碴子，冰到了心里去，也甜到了心里去。那是大自然为我们制作的天然冰糕，这样的“冰糕”成了我们小孩子的最爱，温暖了我们整个冬天，到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让我砸吧嘴的美味儿。
姥姥还会把一些小葫芦柿子放到杠子里用凉水封口浸泡，大概过了百天吧，初春时节我们就可以吃上红通通脆生生甜津津的柿子了。常常激动地骄傲地装满衣兜和小朋友们分享。
姥姥还会带枝收获一些水晶柿和牛心柿，用镰刀削出柿疙瘩，用榆树柔软的枝条系住柿疙瘩后面的树枝悬挂晾晒，把柿子皮也晾晒，水分基本蒸发后再和柿子皮一起放到罐子里密封捂上一阵子，柿疙瘩上渗出的糖分转化成白白的面粉状的东西裹匀实后，就可以吃了。咬一口，甜甜的、劲劲的、软软的，吃完嘴唇上常常粘着甜甜的白面面，需要舌头轮刮一圈才干净，这便是我们秋冬时节最可口也不用花钱买的点心了。
姥姥还把树稍够不着的柿子摇下来或用竹竿打下来，这些摔烂的柿子放到坛子里发酵酿醋，姥姥顺手再放一些好柿子，到了该出醋的春季，醋柿也就成了我们喜欢的唯一的水果，尽管酸得只皱眉头，也还是不认放弃这唯一的水果，有时嘴馋还喝几口柿子醋。
摘柿子时成串的火红柿子让人不忍摘掉，姥姥就索性折了枝挂在屋檐下，让她自然软掉，这便成了我们触手可及随时可以解馋的水果，也成了冬天冰天雪地里一道农家风景，装饰着那时除了土色还是土色的院子。
……
想想美味的柿子，怎么能不想起姥姥如柿子般涩尽甘来的一生？
姥姥一生命运多舛，但却坚强隐忍成功地走过了一生。大概十五六岁左右，母亲就撇下她和年仅8岁的弟弟撒手西去。年仅十五六岁的她成了家里唯一的女主人，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就落在了她稚嫩的肩头上，她照顾着父亲、哥哥弟弟的饮食起居，好在那时老爷家境还不错，土改时划为富农。
长大成人后，老爷讲究门当户对，就攀门户结亲，把姥姥嫁给了家境不错却有些缺心眼儿的姥爷。婚后生养了妈妈和我的憨舅舅，那时恰逢大炼钢铁，家里无灶无米，都在食堂吃饭，姥爷只管自己填饱肚子，姥姥从自己嘴里夺食让俩孩子吃，俩孩子却也常常饿肚子。生性倔强的姥姥在那个年代竟然大胆地提出了离婚，这个婚也离得艰难，大概在老爷家住了两三年之久才办吧！憨舅舅就给了姥爷，妈妈被姥姥带走了，姥爷家人却硬是不给户口，就那样姥姥依然坚持离婚，带着妈妈艰难度日。
为了让妈妈不受委屈，姥姥又改嫁给当过兵老实巴交没什么本事但却善良勤劳的姥爷，和姥爷又陆续生了舅舅、二姨、小姨，日子艰难，姥姥常常要照顾孩子，出不了门，就天天晚上加班加点纺花织布，能干懂事的妈妈作为长女很能担当，十四五岁岁就跟着大人们扒火车到观音堂卖布。有一幕姥姥时时提起时时掉泪——十四五岁左右的妈妈数九寒天跟着大人们到观音堂卖布，在火车站冻得不会说话了，好心的车站工作人员叫妈妈到办公室的炉子边暖和暖和才缓过来。
日子虽苦但在那个大家都苦的年代也就不算得苦了，就那么熬着。可好景不长，姥爷又在生下仅比我大三岁的小姨后因病去世，从此一家人的重担就压在了姥姥和妈妈的肩头了。那时姥姥才40岁。两年后妈妈结了婚，舅舅还在上学，二姨小姨都还小，姥姥又缺了妈妈这个帮手，日子难以维系，迫不得已又找了家在外地的姥爷上门，姥爷脾气倔强、家乡的风俗也不同，记忆中和姥姥也总是磕磕绊绊，但他有一身好力气，会刷窑洞的手艺，一家人的生活勉强维持。
姥姥的半辈子就这么熬过去了，熬过去的艰难岁月也造就了姥姥的坚强隐忍。从我记事起，就喜欢住姥姥家，和小姨一起玩儿、吵架、打架……姥姥勤劳能干、乐善好施、乐观幽默，印象最深的就是姥姥总是天不明就起来收拾做饭，操持一大家人的生活。
这样的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我的憨舅舅二十岁左右离开人世，那时我还小，不懂姥姥的丧子之痛。
之后舅舅高中毕业，看管村里果园，后又当上了民办教师，结婚生育一儿一女，又民师招教进修转正，自家种果树收入可观，姥姥终于熬出了头。
好景不长，我上师范第二年大我三岁的小姨婚后可能感觉不幸福又不敢说离婚而选择了卧轨自杀，我在外上学，不懂姥姥的丧女之痛。
不曾想，我上了师范的第三年，舅妈牙龈出血，身上出斑，检查出患了障碍性贫血的大病，舅舅带着舅妈先后到西、上海的医院，北京的医院去治疗，但终未能挽救舅妈的生命，人财两空。俩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半，好端端的家就散了。养育俩孩子的重任又落在了姥姥的肩头，妈妈经常把小表弟带到我家，姥姥主要看管年仅一岁半的小表妹，妈妈、二姨都给俩孩子做鞋买衣服。姥姥又开始了苦熬日子。
后来俩孩子稍大些，舅舅又找了能干的舅妈，生养一对儿双胞胎姑娘，一家人的日子才又稳定下来。那时姥姥已经是年近七旬了，我想这会儿尝尽了人生百味的姥姥该好好歇歇心了。
终于如我所愿，舅舅勤劳能干，善良孝顺，忙完学校里的事，又忙家里的果园，一家人的日子又过得热气腾腾，最重要的是舅舅是方圆十里八村的“大孝子”。“老来有福才是福。”姥姥晚年该享福了！舅舅一家人搬进了二层楼，姥姥非要坚持和姥爷住苹果园的房子。姥姥身体健朗，白天干地里活，和姥爷自己做饭吃，晚上或农闲时节还忙里偷闲打个麻将，最幸福的是又亲眼见证了两个一手带大的孙子孙女结婚生子。
2013年年底农历十一月初五姥姥因肺癌卧床一个月后驾鹤西去，走完了她艰难却也算圆满的一生。人生三大不幸，姥姥遭遇了至少四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老年丧女。姥姥的一生像不像柿子先涩后甜？看到岁岁年年柿柿红，怎能不忆起姥姥情呢？
20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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