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像往常那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公司食堂走去。
可排队还没够三分钟，就有同事一手端着饭盆一手捧着手机凑过来问：“红娥姐，这视频上找的人是不是你呀？”
“找人”两个字，让我心头不由得一慌。但我还是强装镇定将头凑了过去。
视频中，一个男人正情绪饱满、声泪俱下地喊着：“老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一声不吭地抛下我和孩子跑了。没有了你，我们将怎么活……”
视频的下方，有几行端正的小字：寻找爱妻徐红娥，圆脸大眼，中等身材，今年40岁，于四个多月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不到一分钟，豆大一颗的汗水便顺着我脑门和脖子后面开始往下淌。正当我不知如何应对时，旁边的同事小声喊道：“老大往你们这方向看好几眼了，还不快散了！”
之前的同事这才飞快将手机揣进裤兜，朝桌子的方向溜去。
可我的心底，却似开了锅。
没错，视频上要找的人就是我，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方坤。我不知道，这样的视频风靡全网后，我在眼下这城市还能待多久，眼下这份工作又还能干多久。
短短的打饭和吃饭期间，就有好几拨同事将视线投往我的方向。我无意跟她们争长论短，只想着怎样才能顺利度过实习期，保住眼下的工作。
因为，我不能失业，不能没有了收入。另一方面，视频中方坤那假模假式的哭诉，又像一只吸血蚂蟥一样追着我，让我止不住地胆战心惊。
02
回车间前，我特意躲进厕所，把那视频找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在这之前，方坤已经发了好几个视频了，有的光评论就有近千条。
我粗略看了一下，类似“撇下孩子不管私自跑出去的女人，就是不守妇道”，“是不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像这样的z女，就该全网通缉”的呼声和点赞最高。
也有少数清醒点的，比如“出走女人的背后，十有八九有个不作为的男人”，“如果不是被逼，谁愿意奔波流离”，但招来的多是质疑和不怀好意的怒怼。
我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机械地挪动着发麻的两腿往外走。
外边早已围了好几个同事，见我出来，马上就有人问：“红娥姐，那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是跟别的男人跑来这儿的？”
“红娥姐，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看不出来啊，你竟然舍得扔下两个孩子不管。”
进退两难的同时，我也不知如何开口跟她们说。夏虫不可语冰，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如果我当真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得来的没准是更多的疑问。
所以，我只得再次无视了她们的疑问，逃也似地窜进了车间。车间里不许玩手机也不许交头接耳，我应当能获得暂时的“解放”。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傍晚临近下班时，车间里来了不速之客：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子，在经理的陪同下，径直朝我走来。
理由就是，在我遥远的家乡，有人报了警，说我失踪已经数月。报警的人，名叫方坤。
我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现状了。警车飞速行驶在滚烫发软的柏油路上，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穿越回了数年前。
03
那时，方坤还是一个笑容灿烂的毛头小伙，我也刚满二十岁。
介绍人将衣着精致的他带到我面前时，特有深意地跟我说，方坤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还是最小的。
上边三个姐姐都已成家条件都还不错，方坤自己家也有栋三层小洋楼。将来我若嫁过去的话，一定会倍受宠爱，丁点儿苦都不需要吃的。
关系定下来后，方坤的三个姐姐确实对我也挺好的。除了见面礼外，订婚的那天，他大姐送了我一条金项链，二姐送了身衣服，三姐则送了一套高级化妆品。
另外，方坤的母亲，还把一个硕大的黄金戒指，套上了我的手指头。
我爸妈和亲友一致裁定：我嫁过去之后，着实会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用管，只负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二十岁的我，哪会想到人是可以长着许多种面皮的，只本能地想着，亲友和父母哪还能同时看走眼。
事实却狠狠打脸了。
方坤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没错。而且，他还是他爷爷膝下唯一的男孙，自打生下来后就被视为“一级保护动物”。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得先紧着他，真真切切的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真正过到一起后才知道，这种成长环境对他的毒害有多深。
在家里，他不但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衣服鞋子都是婆婆打点的。饭桌上，只要是他喜欢吃的那道菜，他会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直接端到自己跟前，旁若无人地吃个精光。
次数多了，我见公婆司空见惯的，便提出异议，招来的反而是公婆的小斥：这种小事不用管他！吃个菜而已，又没让你不吃。
我瞬间失语。
04
另外，方坤的工作也是被精心包装过了的。介绍人嘴中的“工程组长”，其实就是个守材料的。
那工地是他大姐夫跟人合伙开发的。他在那儿专门负责守材料，每月工资三千块。
别人怎么看这事我不知道，但于我来说，在这之前，我只听说过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干力气活吃不消了，才去守材料的。
二十出头的壮年小伙干这个，我是头一次听说。
而且，方坤上班数年不但从没往家里拿过钱，反而时不时找各种借口问婆婆要钱。婆婆仗着三个女儿条件不错，都是有求必应。
这可害惨了我。
刚结婚那会，我手里还收着点见面礼什么的，稍显宽裕。后来，我生下女儿家中开支陡然增大，方坤又不往家里拿钱，每次问他要时都说他那三千块还没过月半就被用完了，吵到不可开交。
我一个当儿媳的，总不至于事事处处都问婆婆要钱吧。
别无他法下，我只得在女儿刚满半岁，能吃辅食的情况下，给她隔了奶，自己应聘到镇上一家超市打工。
婆婆是个数十年如一日地当惯了老黄牛的朴实女人，难能可贵地接过了帮我带娃的任务。
我在超市这一干，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后，女儿上了高三，儿子也上初二了。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给这个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05
婆婆当初是冒着大龄产子的风险才生下方坤的。今年上半年女儿面临高考时，方坤42岁，婆婆已经72了。
这些年方坤打着赚钱的旗号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就算回了家也把自己当客人。公公不得不替人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赚取微薄的生活费。
过完年没多久，独自在家的婆婆想把挂在土灶上的腊肉腊鱼取下来，洗好晒干后收进冰箱。
怎料，梯子一歪，婆婆连人带菜直接摔到了地上。送医院照片后发现，髋骨粉碎性骨折，右小腿也骨折了。
考虑到婆婆的年龄问题，医院不建议给她实施手术，将小腿打上石膏后，让带回家慢慢休养。
医院的费用，大姑姐没让其他姐妹和方坤开口，自己主动承担了。
但是，这样一来，婆婆别说是干家务了，就连坐都不能，只能趴在床上。照顾婆婆的日常起居，成了最大的难题。
明面上看，方坤的几个姐姐对公婆依旧还是过得去。
只有我知道，这十多年来，她们三姐妹给老人拿的钱和贵重物品，老人都拿给不争气的方坤败掉了。
比如，婚后多年我才知道，当初订婚时婆婆给我的那款式老土又硕大无比的戒指，就是三姑姐买给婆婆的。可婆婆转手就给了我。
三姑姐看到这些，心中的难受可想而知。
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下，几个姑姐也学乖了。婆婆摔伤后她们都一致表示，想要亲自照顾老人是没那时间也没那精力的。只能请保姆，工资由她们三个负责。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心下正感激几个大姑姐没有要求我跟方坤亲自照顾时，方坤却主动跳出来作妖了。
06
方坤一听几个姑姐说到保姆的工资有八千多块后，眼冒精光：“出那么多钱给外人，还不如让我老婆照顾。”
我如遭雷劈，惊问道：“你没见我正上着班吗？你为什么不亲自照顾？”
方坤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假思索地说：“哪有一个大男人干这个的？你那超市售货员的工作叫什么上班，每天起得比鸡早，回得比猫晚，能赚几个钱。”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话到舌尖打了个圈后，又吞回了肚子。
十七年后的我，早就不只是超市售货员那么简单了。早在几年前，我就跟老板在二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合伙开了另一个超市。
每天回家晚，是去那边对账了。因方坤这人太不靠谱，我谁也没敢说。
想到这儿，我斩钉截铁地表态：“我对姐姐们的安排没有意见，我不会辞职的。”
这世上有一种人，做正当用派不上用场，捣起坏来却能让人咬牙切齿。
方坤见我执意不辞职，竟然几次三番去我上班的地方闹，又是哭又是求的，让老板娘“开恩”把我辞掉。有一次喝了酒还把货架推倒了。
我的后牙槽咬得咯吱响，恨不能马上去民政局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可每每念及马上高考的女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些年，方坤对家庭的付出几近于无，我却一忍再忍，为的就是俩孩子。这节骨眼上，我不想前功尽弃。
方坤去超市闹得多了，老板娘的脸上慢慢能抠出冰碴子来。
我这才不得不辞了职，又把另一个超市合作的方案，改为只收红利款，换掉手机号，来到眼下的城市当了一名流水线工人。
07
到家后，当着民警的面，方坤演技爆表，即兴上演了好一个情深似海。我却二话没说，挣脱他的钳制，直接了当地提出了离婚。
女儿高考完的这段时间，我早就跟她通过气了。
她跟我说，这些年我的任劳任怨和她爸爸的不负责任，他们姐弟俩都看在眼里。他们不希望我们离婚，但也不会要求我不离婚。
“不怪你。实在是我爸这人，整个儿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存哲学。”这是女儿的原话。
方坤听说我要离婚，破口大骂：“看吧，还真被网友们说对了！你就是个不守妇道的东西，在外边有野男人了是吧？可别让我找到他，让我逮着了，老子一定要打得他屁滚尿流！”
人们都说这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暖男可心但赚钱能力和财力都会欠点火候；会赚钱有事业的男人，在哄女人方面肯定比不上海王。
现在，生活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一种男人，养家糊口不会，撒泼耍横倒是一流。方坤就是典型的代表。
警察走后，方坤更是直接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家照顾他母亲，就不许女儿上大学，让她在家里照顾老人。
我心如死灰。虎毒尚不食子，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恶魔？
我一字一顿地跟方坤说：“乾坤朗朗，我就不信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你说了算。拜你所赐，我的形象已家喻户晓，人们肯定对我的故事超级好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把你这些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去超市搅掉我工作，又威胁不许女儿上大学的这些英勇事迹发出去，你猜他们的反应会怎样？”
顿了顿后，我补充说：“几个月前你大闹超市，扳倒货架的视频，我还保存得很好，要不要我发到你找我那平台上让别人也看看？”
08
表面上看，方坤对我的反攻不以为然，依旧口吐莲花地骂着我和女儿，但气势已明显不如之前嚣张了。
这个从小被家里“厚待”的男人，半生不知责任为何物的男人，到底还是个色厉内荏的主。表面上的他有几多张扬几多穷凶极恶，真实的他就有几多的孬和不堪一击。
这个发现，让我看到了泅渡自己的希望。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人生过半却无房无车，还有一双儿女等着要钱读书，举步维艰。即使离了婚，也不会有男人敢娶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最起码，我不用再受制于人，不用再担惊受怕地东躲西藏了，可以放开手脚干自己的事，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过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吗？
人一生的终极追求不外乎是自由，思想的自由，经济的自由，行动的自由。离婚后，这些都是可以靠努力实现的。
再有，这世上的男人，没准也不全都是趋利避害，精于算计的。
我还是坚信那句话，我自盛开，蝴蝶自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