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妈送出门的当天晚上九点多,我正坐在沙发上假寐,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我爸打来的。
我以为是白天的丧事还有什么没有处理到的地方,连忙接了起来。谁知,电话刚一接通,我爸那震雷般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李晓丽,我跟你妈买的这房子,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电话中,我爸的口气冲得仿佛有烟透过声线飘过来。
我见厨房门口,婆婆正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听着我这边的动静,特意放低音量说:“爸,您也折腾好几天了,好好洗个热水澡睡去吧。这事我改天再跟您详细说。”
我爸大概把我的这一举动理解成了心虚,越发来了劲:“睡什么睡,我还睡得着吗?你妈这人也忒没良心了,她得癌这么久,我鞍前马后伺候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到头来却被她当贼一样防!”
厨房门口婆婆的影子像是被人钉在了墙上,一动也不动。
我只得耐下心继续劝着我爸,说以后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却还是油盐不进:“为什么要等以后,现在不能说吗?”
感觉着我爸这一根肠子撑到底的执拗劲,我心下不禁暗暗佩服起我妈的心细如发,和先见之明来。
这炮筒似的火爆脾气,还真只有我妈受得了。
数分钟后,我再三保证第二天八点半之前一定赶到家里,我爸才没好气的回我说:“好了,那就等明天吧。反正也只十来个小时了。”
将手机放回茶几上后,我轻轻揉着太阳穴,对婆婆那明显带有探究意味的眼神,也选择了无视。
出生在N线城市,身为家中独女的我,自从三年前我老妈被查出食道癌以来,过得是真累。
据我妈自己说,她自从怀上我开始,就只喝热水。还是必须让喉咙口有点痛觉的那种热度,夏天也不例外。
据她自个儿分析,她得癌症只可能与这习惯有关。
第一次入院确诊病情后,医生给我妈做了近两个月的化疗,又调理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在她喉咙口放了一个支架,特意叮嘱她只能吃流食,不能再干重体力活。
不得不说,我爸也算是个负责任的真男儿。自打我妈确诊起,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我妈的进食,被他控制得几近苛严。
瘦肉稀饭非得打到看不见丁点颗粒才能吃,鸡肉只拣鸡腿上的肉、鱼肉只取肚子上的无骨肉,才给打。
喝水绝对不允许喝烫的。
连我妈自己也说,吃饭像喉咙口没长开关一样的粗人我爸,能把照顾她的细节落实到这么认真的份上,也不枉费她这些年为他吃的苦了。
我妈所说的苦,是指生孩子的事情上,所遭的罪。
出生于八十年代末的我,原本还有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弟弟。
只是,天公不作美,我弟弟在九岁那年,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同学一起去河边钓鱼,脚下一滑掉进河里,隔了好几天才找到尸体。
那时候,我妈已经三十五奔四十了。但她深知我爷爷奶奶膝下只有我爸一个儿子,整个李家,包括我爸在内,都会想要一个男孩的。
为了达成我爸的心愿,原本已经做了节育手术的我妈,跑到医院又将输卵管接了回来。
只是,这世上的很多事从来都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我妈怎样中西结合,喝药和冲洗并用,都没能再怀上。
但这中间她所遭受的罪到底有多难受,损伤性有多大,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我妈做完支架回家后,我爸没再让我妈出去赚钱,坚持早上煮好稀饭再出门,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妈等它冷了再喝。
我爸脾气是大点,但却有着一手好木工活。因为身材魁梧力气大,一直不缺业务。但是,自打我妈身体出问题后,我爸就只接近处的活。每天中午和晚上准时回家做饭,并亲自监督她进食。
但是,我妈不知是大意了还是咋地,还是闯了祸。
出院快满一年,正当我爸为我妈身体没加出状况而沾沾自喜时,我妈陡然在上厕所的时候流起了血。从肠道出来的血,把整个坐便器里的水都染红了。
她这才跟我爸“老实交代”说,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偷吃东西的。超市里卖的那种制熟了的豆腐皮,牛肉,甚至卤鸡腿。
她每次都是吃完把包装袋扔掉才回家,所以我爸一直没发现。
我爸气到语无伦次,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将我妈重新带到了医院。
检查结果表明,我妈这一次的任性,将要付出的代价,是空前绝后的——因为她没有遵医嘱吃流食,直接导致支架下滑,掉进胃里,才引发了胃出血。
而且,检查结果显示,我妈身体的营养状况,已经支撑不起将支架取出来的手术。
结论一出,空气中充斥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我妈就真的只能坐在家里,等死了。
我爸的眼睛,在医生话音落下后的短短几分钟就红了。只不过,他害怕回到病房后被我妈看出端倪,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冰雪聪明的我妈,见医院压根儿没跟她提及取支架的事,而是采取的保守治疗,很快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将房子过户给我而不让我爸知道,就是那次出院后不久提出的。
我妈头一次跟我说时,我没同意,原因有好几个。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如果我接受了这事,等于就是默认了我妈的病情已经入了膏肓,她也时日无多了。
然后,这房子是虽然当初买时只写了我妈一个人的名字,但终归是她和我爸的共同财产。我虽然是他们的独女,但她就这样私下里处理掉,总归是不妥的。
再有,我现在已经有了老公和孩子,因为不想背负债务自己没有买房,一直跟公婆住在一起。我害怕他们得知这房已经过给我后,会让我带着老公孩子搬过来住。
当时,我妈见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
但后来,她的身体状况很快出现断崖式滑坡,吃什么都像是吃木头一样,身体瘦得也更快了,还隔不了多久就要因胃出血住院。
又一次在医院住了小半月回家后,我妈跟我旧事重提。还威胁我说,如果再不答应她,她就痛死苦死,不再去医院。
我不敢跟她硬碰硬,只得答应考虑一下。
自打我妈支架掉进胃里后,我爸便减掉了一半多的业务,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家里照顾我妈。
一个艳阳高照的初夏周末,我替我妈把前两天从医院开回的止痛药送过去。
刚走进小区,便看见我爸正跟几个小老头小老太太一块打着牌,我妈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
我见他们打得津津有味,便好奇地站在一旁看了起来。
看到第二局的时候,本来是我爸跟对向的另一个小老头贏了。可是,坐在我爸右手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不干了,不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说我爸乱出牌,还耍赖不给钱。
我原本还想,以我爸这火爆脾气,肯定会跟她干起来的,一定会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要钱。
谁知,我爸却一反常态地,像个“乖宝宝”那样,根本没做任何分辩便掏出10块钱,给了那女人。
那女人飞快接过那10块,然后从自己的那叠钱里拿了个5块递给她对面那人,马上又追着我爸对面的人要钱。
就在我诧异于我爸的好脾气时,坐在我爸对面那人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爸的鼻子说:“这钱你要出你出,我没输没乱出牌,我也不眼红别人胸前的两块肉,不会出这冤枉钱!”
我这才反应过来,本能地去看我妈。
让我更诧异的是,我妈脸上竟毫无表情,平静得万里无云。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里堵得慌。
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样的场合我妈绝不是第一次遇到。她暗地里曾经历过多少次的挣扎与自我麻醉,有多绝望,才能保持如此的淡定?
我突然顿悟到了她要把房过户给我的良苦用心。前所未有的,直入骨髓的痛苦、失望和恐惧,很快将我团团围住。
我妈现在还生龙活虎的,能说能笑也能动,还是当着她的面,我爸在打牌这样的小事上,就能堂而皇之、心甘情愿地被别的女人拿捏。
万一哪天我妈真的不在了,谁能保证我爸不会将我妈攒了一辈子的储备,包括房子,拿出去给人献殷勤?
如果运气不好,碰上个道行高深,别有用心的,谁又能保持我爸最后不会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把房子过给我的话,我爸再怎么折腾也不至于流落街头的。同时,又给我保留了一条永久的退路——即使我爸以后再婚了,如果我遇上了点什么事,比如在婆家受了委屈,房子是我的,谁也挡不住我回家。
这样想后,我一把拉起我妈,挽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家的方向带。
走了几步回头时,我看到我爸还坐在那儿玩着牌,只不过对向的小老头换成了那中年女人。
回家后的最初几分钟,我跟我妈一直相顾无言。我虽然能初浅地理解一点她刚才的感受,可我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谁知,就在我发愣的那会儿功夫,我妈却飞快把房产证和她的身份证拿袋子装好,表情凌厉地说,如果我再不答应这事,她就要一把火把手中的两样东西给烧掉。
我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因为当初买房的钱是有绝大部分是我妈从我舅那儿借来的,我爸当时不同意买跟我妈闹脾气,所以房子只写了我妈一个人的名字。
这样的话,过起户来也相对方便多了。
我爸肯定是在整理我妈遗物时,发现了那本新的房产证,这才跟我兴师问罪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第一时间赶回了家。
岂料,还没进门,就听见我爸大声地在跟谁通着电话:“过户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图我的钱,但话还是必须说清楚的”……
门外的我,拿钥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爸这话,傻子都听得懂是什么意思了。我爸今年才54岁,我从来就没想过让他独自过完接下来的几十年。
可是,我妈昨天才出门,他今天一大早就跟人说这事,是不是也太急了一点?要知道我妈这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尸骨未寒了。
难道,这几个月里他对我妈的照顾,对我妈的不舍,都是装出来的吗?
早在三个多月前,我妈就已因身体疼痛吃不下东西,基本上只能靠医生给他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了。
我原本打算跟公司请一段时间的假,回来照顾我妈,却被我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爸说,他跟我妈夫妻一场,细心照顾她,最后的这段时间,是他应该做的。
我那时还非常感动。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爸确实说到做到了,除了替我妈洗澡之外的所有事情,我爸都料理得很好。
照顾他起床,扶她上厕所,替她穿脱衣服,都无微不至。
人为什么会这么矛盾,会有这么多重面目,前几天还可以一心一意地当我妈的爱人、伴侣,后一秒就可以跟别人谈婚论嫁?
我一直等到我爸打完电话,自己又调适好,估计他看不出异样之后,才敢打开门。
如果没有听到我爸之前的电话,我还有可能跟我爸来一次促膝长谈。但听到他电话后的我,完全没有了谈话的兴致。
我径直走进我妈生前所用的衣柜,从隔层中拿出一份协议递给我爸,便打算离开。想了想后,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想,还是等他先把协议看完吧,免得他到时候又为这事不停给我打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爸才放下手中的协议,一字一顿地说:“也只能这样了,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我拿给我爸的那一份协议,我妈在上面写明了,房子虽然过户到了我名下,但我爸无条件享有永久的居住权。
如果我爸以后再婚,也可以带着他的新老伴住在这房子里。
我必须保证,在我爸的有生之年,我不会随意将房子过户给任何人。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就是万一以后我爸的身体出现什么大问题,我们手里的钱又不够的话,是可以将房子卖掉救人命的。
我有签字的。
我心下也猜度,有这份协议在,我爸不能也不该再说什么的。
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损失,房子他照样可以住。我妈生前掌管家里经济时,攒下的十来万块钱,一分不少地给了我爸。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唯独堵住了他把房子赠与外人这条路。仔细想来,这也算是我妈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对我爸和我最好的保护吧。
然而,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天过后不到两个月,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来,说我爸已经公然带着别的女人在小区出出进进,关系不同寻常。
我托我姑去探我爸的口风时,我爸豪气冲天地跟她说:“老太婆在世时我没有哪一点对不起她。现在她死了,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再找?”
我的心倾刻间便掉进了万丈深渊。其实,夫妻也好,父女也罢,最后不过就是相逢一场而已,真不必相煎太急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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