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红梅，今年53岁，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的郊区。
20岁那年，我跟相亲对象耿和平结了婚。可是，直到26岁那年，我的肚子还没有任何动静。
耿和平带我到市区和省城医院几番检查后，确定是我们两个人的基因有点对抗，得做试管。
可家里当时又拿不出做试管的钱，加上耿和平的哥哥一连生了俩儿子，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那年年底的一个凌晨，有人悄咪咪地把一个女娃送到了我们家门口，她就是我们的女儿耿盈盈。
包裹耿盈盈的小被子里的红纸上，写着她出生才一个星期。
原本我们还有些怀疑，耿盈盈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送走，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但看到她哭声嘹亮，还手舞足蹈的，觉得又不像。
正当我们想把她送去医院仔细检查一番才做定夺时，耿和平的妈妈跳出来说，孩子是健康的，只是孩子的爸妈还没结婚就生下了她，才不得不送走。
我们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婆婆在暗中牵线搭桥的。
就这样，26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女儿。
最开始的那几个月，耿盈盈很好带，只要吃饱了就睡，还挺能睡的，晚上喝奶粉时也都是闭着眼睛吮。
但，从五个多月开始，就很容易感冒，稍微吹点风就拉肚子，严重时整晚整晚地哭个不停，非常频繁地发烧。
耿和平因为第二天要干活，理所当然地把她扔给了我。
从她半岁大一直到四岁多的那几年里，我记不清楚自己曾多少次，整晚拿白鸡蛋在她额头不停滚动替她物理降温；也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独自一个人抱着她上医院打点滴。
为了带她，我连工作都辞了。
好不容易熬到她上中学，她却又在暑假跟同学出去郊游时摔断了腿，我只得又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她三个多月。
可能也正是因为我们母女俩共同经历过这些挫折与磨难，耿盈盈虽跟我没有血缘关，但从小到大跟我都很亲密。
尤其是上高中和大学后，只要一放假就腻在我身边。有时候我上晚班，她就守在公司门口等着我一起回家。
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只要觉得我会喜欢，总会替我带回来。
每次耿盈盈将头搁在我胸口，我感受着她身上的软糯时，都暗暗感叹：有女如此，再无所求。
因为她的到来，耿和平再没跟我提过做试管的事。我也曾不止一次问他，还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亲骨肉。
他回答我说，耿盈盈乖巧听话，五官精细，很是漂亮。最为重要的是，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觉得很满足。
每年过年时分，亲戚朋友和附近邻居来家里串门的时候，联和平总会献宝一样把耿盈盈得的奖拿出来给大家看。
亲邻众口烁金，都夸我和耿和平命好，有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每当这时候，耿和平脸上便会洋溢着幸福与自豪的微笑。
我也一直觉得耿和平，真如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有女万事足。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一派祥和的岁月静好表象之下，正孕育着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耿盈盈上大三那年，一个陌生女人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直接找到了家里。
我看到小男孩那跟耿和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和五官，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历经四个来月的痛苦折磨之后，我决定离婚，放耿和平自由，也将自己从这早就腐烂霉变的婚姻中解脱出来。
耿盈盈深受打击。早已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她，感觉到自己再次被抛弃了，变得沉默寡言，也极少像以前那样开怀大笑了。
不久后，她告诉我，她想以实际行动给她爸一个反击：她要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子差，她要考研。
我见她已摆脱我们离婚的阴影重振士气，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自是欣然应允。
事实也证明，耿盈盈确实一点也不比男孩子差，以超出录取分数线20多分的成绩，被省城一知名大学录取了。
研究生还没毕业，她就把男友带回了家。
小伙子出生于书香门第，父母亲的工作都体面正规，人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帅气，但看的出来对女儿很好。
我看着女儿那娇羞的模样，满身心都泛滥着自豪与欣慰。
研究生毕业的第三年，也就是去年，耿盈盈利用劳动节的假期回来，跟我说起她要结婚了。
我喜极而泣。耿盈盈就像是我精心培育的一钵价值不菲的盆栽，历经20多年风雨后，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土壤，那片土地里的营养也完全能够滋养她，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她高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国庆节时，原本约好回家看我的耿盈盈爽约了。
我以为她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正好自己也有时间，便没打招呼径直赶去了她工作的省城。
在与她同租一房的同事的带领下，我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顶楼找到了她。
只是，当她打开门与我四目相对，我眼角余光瞟到她身后的女人，以及房子里奢华澄亮的装修时，我却恨不得从那儿一跃而下。
不得不说，有时候，血缘的力量好神奇也好残忍。
如同耿和平外边的私生子像极了耿和平一样，在我身边带养了20多年的耿盈盈，跟站在她身后的中年女人，无论是从脸型还是身形上看，无论是被谁看到，都能一眼就看出她们的关系不同寻常。
因为她们实在太像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以身后有追兵正逃命似的速度与姿态，逃离了那儿。耿盈盈给我打来的电话和微信，我一概没理。
为了尽快逃离那恶梦般的处境，我直接打了辆车将我送回县城。
跟耿和平离婚好几年了，我一直还住在他当初离婚时帮我买的二手房里。那儿只有两室一厅，房子老且旧，装修和家具都已过时，但却是我最温暖安全的庇护所。
我没有一刻比那时更期待，能早些投入它的怀抱。
耿盈盈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好几篇小作文，如实详尽地把她跟她亲妈相认的过程，一一陈述了。
耿盈盈说，我找去的那个家，是她亲妈家，那房子也是她亲妈一个人的。早在一年前，她亲妈就找上了她，只不过她一直怨恨她当初将自己送人，不愿认她。
后来，她亲妈几次三番地找去她上班的地方，反复强调当初是迫不得已才将她送人的。而且，自打生下耿盈盈后，她亲妈再没生过别的孩子，还因此丢了婚姻。
耿盈盈怕影响到工作，才勉强与她相认。
前不久，她亲妈不知从哪儿听说到她要结婚了，以100万陪嫁款为条件，让她同意她以母亲的身份去参加婚礼。
耿盈盈觉得不合适，这才决定趁国庆放假时上门去做工作。没想却被我撞见了。
看完信息后，我抬头环视着自己老旧寒酸的小窝，心酸不已。
耿盈盈要结婚了，我别说100万，就连十万的嫁妆也拿不出，人家随手一甩就是100万，我拿什么跟人家争跟人家比？
可是，那些耿盈盈成长中的片刻总会像雨后春笋那样，时不时地从我脑海里蹦出来。
有她刚学会走路时的跌跌撞撞奔向我，上小学学写字时偷懒被我打到手掌发红，每次领到奖后蹦蹦跳跳的回家。别说那无数个漆漆黑夜里，我抱着她奔向医院了。
难道这一切，都因为她亲妈的回归，都石沉大海消失不见了？这20多年来，日积月累建立起的母女情，就这样不堪一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国庆节假期过后不久，耿和平气势汹汹地跟我兴师问罪来了：“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养条狗见了你都知道摇尾巴，她倒好，一看到她那有钱的亲娘，就像苍蝇见了臭水沟，全然不记得是谁将她带大的了。”
我正好一肚子怒火无处撒，本能地跟他针锋相对起来：“人家甩手就是100万，你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私生子弟弟，和一个不知廉耻拆人婚姻的后妈外，还有啥？”
耿和平气得在电话那边咬牙切齿：“好，当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以做缩头乌龟不去参加她婚礼，我可没那么窝囊。她如果真要她亲娘去了，别怪我坏了她彩头！她可以不认我这个爹，但得先把这20多年吃我的饭给吐出来！”
因耿盈盈的婚礼定在2023年元旦。离婚礼还有40来天的时候，婆家约定会送彩礼过来，她提前回了家。
再次见到这个自己带养了20多年的女儿，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经过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拷问后，我意识到，其实我介意的并不是耿盈盈认回她的亲妈，因为血缘关系是无可替代的。
我介意的，是她一声不吭地与她亲妈相认，却对我瞒得密不透风。如果不是我因为关心她赶去找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事。
尽管我内心有些排斥和不敢承认，但我还是明白，耿和平跟我一样，都害怕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女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夺了去。
但我们都知道，不管是组建了新家的他，还是依然单身的我，在经济实力上是压根没法跟对方抗衡的。我们再不甘心，也得面对这事实。
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心里也有点庆幸。毕竟，耿盈盈这边到底还是有个人，有能力给她提供坚实可靠的经济支撑，让她嫁过去以后不被人看低。
耿盈盈回家的当天晚上，自打离婚后就没踏进过我家门的耿和平也过来了。
一进门，耿和平就像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噼噼啪啪地不停追问耿盈盈，到底还打不打算认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去认回她那薄情寡义的亲娘。
耿盈盈梗着身子杵在客厅，一言不发。
最后，耿和平大概也感觉到再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颓然地往沙发上一坐，不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耿盈盈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以无比坚定的口气告诉我们，她已经决定留下他亲妈的100万，并会在领结婚证之前用这钱买下一套房。而且，她也会让她亲妈以母亲的身份参加婚礼。
耿和平暴跳如雷，从沙发上陡然跳起，抬手冲耿盈盈脸上甩了一巴掌，并怒斥道：“你我父女一场，就此了结！”之后，摔门而去。
微黄的灯光下，留下我和耿盈盈相对而立。耿盈盈摸着被打的那边脸，轻声哭泣着。
亲眼目睹27岁的研究生女儿马上要出嫁了，还被她连高中都没上过的父亲打，我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在数额巨大的陪嫁面前，人性贪婪的一面展现得一览无遗，我跟耿和平的这点尊严和对耿盈盈的这点感情，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好半天后，耿盈盈倔强地抬起头，将另一边脸送向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爸要是真把我当女儿，他会偷偷跟别人生孩子？你呢，要不要把这边脸也补上？”
我一下没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两天后，女婿在他父母亲的陪同之下，如约带着彩礼上了门。
女婿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我这时，我原本想以耿盈盈已认回她亲娘推脱，可一想自己到底带了她这么久，还是不想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拖她后腿，便应允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准亲家竟立场坚定地表示：不管耿盈盈亲妈陪嫁多少，婚礼上他们家都只会认耿和平和我为父母上宾。
准亲家母的话说得很委婉：“我们看中的是盈盈这个人。她今天的优秀，离不开亲家母您和亲家的教育和培养。我们也是当父母的人，真要把一个孩子带大带优秀，很不容易的。”
说到这儿，亲家母飞快瞟了一眼旁边的耿盈盈，才接着说：“如果别的什么人，仗着自己不一般的身份，非得漠视我们家的决定，那我们就只办酒席不举行婚礼。”
亲家母简短的一席话，让我再次有了想流泪的感觉。
我虽不是耿盈盈亲妈，却切切实实为她付出过多年，她身上也倾注了我为人母的全部心血，这一切怎能说抹去就消失的？
我感动于亲家亲家母的通情达理，和对我的理解，并表示愿意陪同他们去做耿和平的工作，让他出席婚礼。
耿盈盈，直到办完婚礼才跟我说，她之所以要她亲妈那100万，就是想在结婚以前买下一套房，以后我老了，没地方去了，可以去她那儿住。
“现成的资源我放着不用，我傻呀。”
我浅浅地应着，未置可否。
不管耿盈盈收那100万的真实心理是怎样的，这事给我与耿和平已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这是不争的事实。
身为女儿的她，有认回亲妈的自由；身为养父母的我们，也有全无保留地付出过后的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