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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在何方

汀州在何方

书写此文缘起于和姐姐一起点校完了明嘉靖《汀州府志》,胸中有块垒,想作一情感梳理,并对我的那些基于田野调查的地方文化散文作一个序说,同时试着将物理的汀州和精神的汀州做一个跨越时空的桥接。

汀州当然不是福建省龙岩市长汀县治下的那个镇,那个巴掌大的方寸之地,虽然是汀州最后的一块领土,但真的不能代表完整的汀州了。汀州在文字、建筑、习俗、行为中,虽然建置已经取消但她仍然是福建客家文化符号生产的根源,还深深印刻在汀州280万人(福建省统计局数据:长汀54万,宁化38万,清流15万,明溪12万,上杭 37万,武平40万,永定50万,连城33万)的精神与肉体之中。在汀州客家人心中,汀州不是杳如尘烟的银河星辰,而是近可触摸的生活。

作为一个骄傲的汀州人,我特别想说一下汀州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一度认为并不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事实上汀州作为州府级建置,在现代国家版图上是已经消失了的名字,对于年轻一代,我们似乎更有义务和责任说一说汀州在哪里这个问题。

可汀州在哪里的话题太过巨大,我如天狗,张大了嘴,却有无从下口的困境,故而只能在此篇章中将话题偷换成“汀州从哪里来”。

 “初治新罗,后迁长汀村,又迁东坊口。”

汀州,最早出现在正史之中,当然是唐代,这没有争议的必要。但是汀州地理位置最早出现在哪里,却是历来难以理清之公案。我的前辈郭义山先生和郭启熹先生在此问题的研究上,卓然而有建树,我踩在前辈肩膀上前行,份外荣耀。

宋代赵与沐《临汀志》中说:“唐开元二十四年始开福、抚二州山洞置汀州,取长汀溪名之。”又说:“初治新罗,后迁长汀村,又迁东坊口。”

和我的前辈一样,我遇到第一个问题是“初治新罗”,是否是后世龙岩市府所在的新罗区?郭义山先生考证得很完全:不是!

“新罗是新罗,杂罗是杂罗。”我认同这个考证结果,是因为在新罗区的龙津河畔生活多年,我不能认同这条河有一丝一毫能被叫做“长汀溪”的迹象。

故而与我的先辈师长寻找的突破点略有不同,我找寻的是长汀溪。《临汀志》:“旧图经云:'水际平沙曰汀’。”也就是说,有一条溪叫长汀溪,因为她的水际与沙岸齐平,而且水岸漫长。她在哪里?是现在的汀江吗?不是。《临汀志》和明代《汀州府志》上流经长汀县城的那条江当时叫鄞江,事实上汀江当时每一段都有名字,但都还不叫汀江。叫做长汀溪的,应当是汀江支流旧县河。

历史上很多人考证过长汀溪何在,大多证据都指向旧县河。因为上文“初治新罗,后迁长汀村,又迁东坊口”中的长汀村,就是现在上杭县城北部,隔着汀江与上杭县城对岸的九州村。九州即是旧州,指的是旧汀州,而上杭县治所在的临城镇,正是《临汀志》中“临”字的来历,“天宝元年,改临汀郡。乾元元年,复为汀州。”

至此,长汀溪是旧县河,似乎无须再证。在我之前的前辈们考证到此的人很多,我也无须例举,因为同有一颗挚爱汀州之心。

但是汀州“初治新罗”,郭义山先生已经考证过,“新罗是新罗,杂罗是杂罗”,汀州“初治”非后世之新罗。那这个新罗作为汀州的母胎,还是须要理清一下的。她在哪里?

当然还从长汀溪入手。晋之新罗,唐之汀州,历代考证者都将二者划等号,估计没有谁要反对。新罗在哪里?我认为她在现在上杭旧县,原因有五。

第一个原因,来自扬州八怪之一的华嵒。华嵒自号新罗山人,他的故乡是现今古田华佳,就是古代白沙里的华家村。新罗山,即是白沙与旧县(语口)分隔的界山。华嵒生活在今古田旧白沙,没有龙岩的生活经历,新罗山人的自号,想必不能从汀州属地穿凿至几百里外的龙岩直隶州属地去。《寰宇记》:“开元末,新罗令孙奉先,昼假寐于厅事,见神曰:'吾新罗山之神,从府主,求一牛食。’”由此可见“新罗”是山名,晋唐时用以命名县,并非今天龙岩城所在的新罗原本固有,古新罗城的称谓由此而来。这是清代曾曰瑛本《汀州府志》上的记录,我认同前人考证,对应华嵒的新罗山人自号,可以确认,新罗山就是白沙与旧县之间的高山。

(三角形所指即为华嵒故里,三横线为新罗山)

二是旧县之名。上杭县从永定湖雷迁来,在白沙几年,在语口(今之旧县)十几年,在钟寮场一百几十年,为何只有语口称旧县?如果说到旧县城的影响力,想必钟寮场的一百几十年更会让人将之称为旧县,但结果是语口称旧县,这个旧到底是哪里旧?我认为不是旧上杭县,而是旧新罗县。

三则是旧县这个地方的地形地势因素了。旧县,从前叫语口。两岸与江水齐平,长达十数里地,水岸长、直且平。如果闽西有一个地方可以叫长汀,请务必将旧县放到第一位去,现在的长汀县城所在之地反而不是。水边平沙之地,江河泛滥之后就是肥美良田,旧县的地理位置一面是良好的耕种之地,另一面也必然是水患之地,因为下游旧县河汇入汀江之处,河道突然收窄。这就意味着上游连日降暴雨时,旧县所在的旧时语口渡现今旧县镇和全坊村必然有被旧县河淹没的风险。这也是解释汀州府从这里迁出到下游河口的旧州村的原因,一样也可以解释上杭县城为何从用水良好、出入方便的语口迁钟寮场的原因,二者原因同一,就是二三十年一遇的水灾,不得不迁。

四则是元自虚。《临汀志》中将元自虚记为第一任的汀州刺史,开元年间,来源是《太平广记》,这时候的汀州在哪儿呢,在“新罗故城”。后人也多用张籍《送汀州源使君》来认定源使君就是元自虚,却不知张籍和韩愈同时代,是元和年间(公元803年之后)的人物,而《太平广记》记载元自虚为开元年间(公元736之后)任汀州刺史,二者相去足有七十年之遥,所以张籍这个源使君并不是元自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谬误是因为唐代汀州方志没有留存,宋人就开始胡乱附会,何况乎明、清、民国。太平广记成书于太平兴国二年,即公元977-978年间,这一记载为《临汀志》和明嘉靖《汀州府志》所采用。有人引证元与源通用,遍查各类典籍,都没有此说法,可以见得汀州源使君即为元自虚,纯粹是穿凿附会之说,元自虚是元自虚,而源使君当是另有其人。

宋代李昉编的《太平广记会校·卷三百六十一·妖怪·三·元自虚》:“开元中,元自虚为汀洲刺史。至郡部,众官皆见,有一人,年垂八十,自称萧老,一家数口,在使君宅中累世,幸不占厅堂。言讫而没。自后凡有吉凶,萧老为预报,无不应者。自虚刚正,常不信之。而家人每夜见怪异,或见有人坐于檐上,脚垂于地;或见人两两三三,空中而行;或抱婴儿,问人乞食;或有美人,浓妆美服,在月下言笑,多掷砖瓦。家人乃白自虚曰:常闻厨后空舍是神堂,前人皆以香火事之。今不然,故妖怪如此。自虚怒,殊不信。忽一日,萧老谒自虚云:今当远访亲旧,以数口为托。言讫而去。自虚以问老吏,吏云:常闻使宅堂后枯树中,有山魈。自虚令积柴与树齐,纵火焚之,闻树中冤枉之声,不可听。月余,萧老归,缟素哀哭曰:无何远出,委妻子于贼手。今四海之内,孑然一身,当令公知之耳。乃于衣带,解一小合,大如弹丸,掷之于地,云:速去速去。自虚俯拾开之,见有一小虎,大才如绳,自虚欲捉之,遂跳于地,已长数寸,跳掷不已。俄成大虎,走入中门,其家大小百余人,尽为所毙,虎亦不见。自虚者,亦一身而已。”(出《会昌解颐录》)太平广记中记载的元自虚最后仅只一人得脱,和前文中孙奉先全家死绝的故事显然脱胎同一个母题,当然是时人对南蛮之地凶险的志怪型幻想。而在时间上,却与汀州府改临汀郡而后迁东坊口的时间很接近。这个今天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野老传说,如果用其中隐藏的大水灾之后大疫而不得不迁州来解释,“获罪土著与山神而后疫病阖族亡绝”的传说就有了合理来历了。我的更大胆的一个猜测则是孙奉先与元自虚,实则是一个人。

五当然是后人考证成果。1999年《福建史志》第四期刘可明认为晋新罗县应在上杭九州村,郭启熹先生在《闽西族发展史》中也认为晋新罗城在上杭九州,而当时的苦草镇即为今天龙岩市区排泄不通,河水泛滥,遍地是池洋沼泽。而1985年《福建史稿》:“新罗设县故址,在今上杭县东北五十里。”我也最认同的是最后这一个考证,因为它与旧县位置重合。事实上,前辈们的考证与我的考证,都认定旧新罗县一定是在旧县河流域上,哪怕我们在很多举证上很有些分歧,在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

(上杭县城走水路到旧县刚好就50里左右)

综上五个原因,汀州府最早建立的“旧新罗县”即是现今旧县所在。旧县即是当年的旧晋新罗县所在,也是后来旧上杭县所在,果真是“千年旧县”。如果晋新罗县确定了,长汀溪当然就确定了,旧县河就是长汀溪,旧县镇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当年大水灾之前的长汀村。汀州这一称谓来自境内的长汀村和长汀溪,而汀江来自汀州,最后从长汀龙门汀江源到永定峰市河口出境整个流域的河流都被命名为汀江,而汀江名字的起源长汀溪,后来的旧县河,则被称为汀江最大支流。

名字即编制,长汀县用了长汀两字,长汀村在后世就不再出现,同样,长汀县跟着汀州府从旧县河流域迁走,长汀村和长汀溪这个名字也没有留下给旧县河流域,作为汀州府的附郭县城,一路跟随着,旧县河那个时候也就变成了语口水。

这个道理也合适用在新罗的概念的理解上,初治新罗,因为长汀溪而改汀州,新罗这个州府级的建置就被取代了,但她作为县的建置给了旧新罗的杂罗口(苦草镇),这仍然是合理的,但这一过程比较短暂。现在新罗区所在的龙岩市府治所,是闽西最大的盆地,有足够理由相信,当年这里聚集的人口不会少于闽西任何区域,故而汀州于旧县河置州同时在苦草镇置县的逻辑是可以自洽的。不久之后汀州的新罗县归治龙溪,因为同在九龙江流域,行政指令与钱粮物流往来方便。人类沿着河走,物资可以船运。汀州府治所在与当时的杂罗口中有大山阻隔,且无有水路可通,往来不便,这一点想必在1980年代往来过龙岩长汀的人们会有深刻印象。从长汀坐汽车到龙岩要五个小时以上,这还是现代交通工具,试想古代的山重水复,想必“地僻寻常来客少,刺桐花发共谁看”。归建漳州(龙溪),起一个和龙溪相配套的名字,作为龙溪的一部分,龙岩这样的名字就不算意外了。前辈们考证龙岩之名来自“光龙洞”,我是认同的,但是“光龙洞”没有被使用,也显然有归化意义,洞和峒都是旧时南方少数民族特征明显的称谓。所以现在的龙岩市府治所中心新罗区,新罗这个名字由来久远,远远超过汀州,可以追溯到三国。且这一名字,在渊源上是龙岩与汀州共有的,从三国东吴之新罗到晋之新罗,再到隋唐之新罗,团聚过数百年时光。

此前看到一位三明的先生书写他和他的家乡被“客家”的无奈事,我为他的经历感到抱歉,因为现代行政在客家二字里加入的功利元素,难免会让人心生不快。但是晋新罗和唐汀州的边界一度是今天的龙岩诸县加三明诸县的总和,远至沙县之东,入剑州之西南境。府志县志中反复引用的,所谓“开福抚之山洞”者,即指此。三明与龙岩,在原本的畲越土著血统上就很是相近,而后再迁来的中原衣冠就更无分别,今天听三明北部还能听出些赣音客语混血的成份,但看擂茶、傩舞等俗风,又哪里有什么可区分。为客五岭与武夷山之南,迁徙下江南之地,有共情共文之谊,很难分彼此的。故而原本的老汀州人无法追究被拆分的汀州,新的“客家人”也不必太过挂怀客家的身份,就如同八百年前无客家族群之说,八百年后又哪里料得到居然没了汀州之建置与认同。

王英女士说:“文化断面向来犹如流星照亮夜空,而书写者可以持笔有灵犀。”

仰望亿载类同之天空垂云万里,追思古往今来之先贤数以河沙,他们曾经于此间读书习墨、晴雨耕读,游历千山遍尝万水后归来著文章,风轻云淡如池鱼羁鸟归故园。他们的人文余荫至今仍然观照今人。我因为热爱乡土,故而要将感知到的文化断面采撷出来,形诸文字传与乡人同观。文化断面,让书写者和一同仰观远望的读者,可以有同情共感而热泪盈眶!这是用一切形式纪录文化的意义所在,是我过去二十年所做的田野调查和过去十年所做的一切书写的动力。我以为我的书写,可以有异于严肃学术的编史编志方式,只问读者在何方,我便须用他们可以读取的方式去书写,以期达成的自我与他者的追思与救赎。

故而,追问汀州在何方就带着仪式感和象征性,其实就是追问我们是谁的过程,其中过程也要历经上一季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而今春开出的花朵只是新的一轮开端。

2019晚春时节自言自语于闽江之畔,时值栀子花开

上文图片来自王亮先生和张培枫女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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