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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鱼涌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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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2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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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 鱼 涌 汀 州

涂明谦

伯母去世了,我从省城回汀州城奔丧。不相干的围观者在葬礼上赞美我颇知礼数,愿意千里赶路,真是看顾亲情。我礼貌回应:“我这是羡慕。”羡慕,是一个特殊名词,有对实体的物质的羡慕,也有对虚空的精神非物质的事物的羡慕,我这里说的,是对可以触摸到实质的精神事物。

我原知伯母八十九周岁的高龄,但在讣告上兄弟们四舍五入对外称享寿九十,初见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伯父伯母都是民国生人,都是近九旬之寿,他们颇有百岁寿者之相,如果没有年少时的那些苦难的话。

说到年龄,伯父其实具体年寿不详,因为伯父是从潮州被卖到汀州涂坊。

1939年6月27日,潮州沦陷。日本人打下了潮汕,封锁了海陆要道,在潮汕这个粮食全靠外来的区域,直接造成了致命的饥荒。人们或者分开逃亡,或者举家走避。如果祖父母还能走得动,他们就会与父母一道带着成年未成年的孩子一起向北逃难,越过粤东过五岭进江西或者到福建。在老少都走不动的时候,他们就将年幼的孩子“卖”给北边的山里人,而自己则留在当地,能活则活,不能则就地化为荒塚一抔。那些孩子就此向北漂泊,有些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能见过潮州的亲人。

中央苏区汀连县的地方干部,伯公庭标和他的哥哥庭波,红军长征之后正在长汀连城交界的河源峒藏身,以避复辟的国民党还乡团。伯父是被先行还乡的伯婆买下的,因为怕买的人家嫌弃,他报小了年龄。因为年龄大的孩子可能有太完整的记忆,有一天要跑回原来家庭去,买人的家庭都不要太大的孩子。

祖母说她们妯娌几个带伯父上山砍柴,她问过:“长生妹,你几岁了?”伯父到我们家新起的名字就叫长生妹,这是伯婆爱惜他,希望他在这乱世中长寿且为家族延祧,不同于别家买来的孩子却一定要打上外来者的烙印:来金、来狗、学佬、学佬嬷。

伯父回答她:“八岁。”

祖母看他黝黑的脸庞,被晒得皲裂的背和半角质化的皮肤,还有挑得起的柴担重量,不信:“怕是不止。”年齿尚幼的伯父笑而不语,逃难能活下来的人啊,并不缺智慧。祖母后来同我讲,伯父来的时候,一定超过十二岁,不过那年岁的人大多营养不良,再经过逃难,长不高,也就不显年龄。

伯父与祖母关系不错,我觉得和母子很接近。我曾听伯父叫祖母“奶”,那是称呼母亲的,但我又怀疑自己幻听,未曾听分明。我长大后知道伯父从潮汕来,就又怀疑自己当时没有听错,伯父当时就是那样叫了,因为伯父情感需要。有些混乱,可能是这是家族历史中我少数不能确定的事情了,尤其他们现今都作了古人。

伯父与伯公关系却不佳,当然是和他来时的年龄有关。有次一个村里人在门口看到坐在门槛上的伯父,张口就问:“你就是标子的儿子?”伯公村人称标(涂坊音飘piao)子,伯父正是逆反的年龄,张口就回:“标子是我儿子。”伯公原本是有生杀之权的干部,特别要面子,在里厢听闻,勃然大怒,出来就拿柴棒把伯父一顿狠打。祖母和她的妯娌是不敢拦的,男人打孩子时女人们多半只能站一边同情。以致祖母后来说伯父毕竟已经是记事的年龄,意思对于新家认同感有限,伯公不应当打他。事实上,家族中的亲人们,差不多用了一生的时光,才让他有家人的认同。一生啊,精英也是一生,平庸也是一生,苦难也是一生,蝼蚁也是一生。

伯父和我父其实是堂兄弟,但关系一直密切,与亲兄弟无异。同辈人里兄弟四人,伯父最大,我父最小。他们的父辈是亲兄弟,分别继承了更早一辈的不同房祧,生活、做工、吃住、祭祀却都还是在一起的,也算是生活了一辈的家人。很多伯父的事情都由祖母和我父讲述,不少则是我这小辈亲见,二者相加大约就能把伯父的人生勾勒出一个粗糙轮廓来。

在逃难和新家庭里受过的伤害与磨难让伯父性格内敛而冷漠,他不关心当地的事务,基本不介入甚至家族里的事情。他身上有潮汕人特有的聪明,学东西特别快,从来不需要投师学艺,只要看一眼就会,家里的家具和盖房子,基本是自己一手一脚做完的。八零年代开始他除了务农,就在家里用竹蔑编各种装盛容器,比如鸡笼、鸡圈、笊萝、竹篦子之类的用具,很长时间,淋香烛是他的主业。因为他常年在家里做香做蜡烛,我也就看得多了,对淋制流程相当熟悉,红蜡烛和花蜡烛他都会做,手工很是精湛。

为何说精湛?我指的是他破蔑刀功。因为春节的时候,我父会给我们姐弟做风筝,汀南方言称风筝为风旗。开工制作之前,父亲总是拿出几根竹片让我去找伯父。我不太明白,他也不多解释,只是说:“给他,只说做风旗的,他就会知道。”我拿着竹片,沿机耕道飞跑,到伯父家。大年三十或者元月初一,我跑进伯父家里,也不知道问道新年安,“风旗。”但伯父也不介意,只是接过竹片,先放在一边,把手里带竹青的竹子处理完,才拿起蔑刀将我的竹片一分为二,再分为四、八,然后再削薄,再刨平去毛刺,然后还回我的手中,就变成几枝细且韧的小竹条,管状带点竹青的颜色。他始终笑咪咪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指指案桌上的炰糈,我摇摇头,他也不再劝,递过竹条。

我接过又一路飞跑,回到家中,将加工好的细竹管交给父亲。父亲拿到之后,会将之放在手指上试一下平衡,没有意外,每一枝的平衡点都在中点位置,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伯父不曾去试平衡是因为他手熟至极,不需要试也知道竹管头尾加工得一般粗细。伯父加工的竹条平衡性很好,不打“泥头钻”,就是不会飞高了从天上翻转栽向大地。风旗会一直高飞,一直到云雾高处,被打湿,做风旗的红纸褪色,在高处破碎,最后收回来时约略只剩骨架。我想伯父和父亲小时候也玩这个吧,用风旗来超越群山,高飞出天际去窥看命运的轨迹。

所以我发现父亲和伯父之间是有某种默契的。这种默契开始我称之为乡间求存共识,或者伯父在家族里信任的人我父排名靠前,后来我发现其实要复杂一些,且起源也要早得多。他们是真的一起生活了一世。

伯父的第一任妻子是本地人,与伯父相反,她性格外向。两人本过不到一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就勉强在一个屋檐下同桌吃饭,但感情非常差,膝下无子嗣,却常有口角,甚至动手。用祖母的话说叫:“相打。”确实过不下去了,两人便离了婚。想必每一段婚姻都是很损耗生命的,女子离开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涂坊的江湖便传闻伯父打伤了她,导致她早早身故,一时间媒妁也不来登门,周边女子不愿与他谈婚嫁。我母亲说,“名声被讲坏了。”兄弟几个为他在涂坊更远的周边,访得一离异女子,也未生育,那便是我后来的伯母。

伯母大约是一九三三年生人,是上杭县南阳镇南岭村三折水自然村黄氏之女。当时嫁在涂坊溪源圣公坑张家,夫妻感情不睦离异。那时代离异之后的女子其实并无生存能力,因为家产田亩都在夫家手中,娘家是回不去的,所以只能仍住在前夫家中,这对于已无感情又无名份的人来说是可怕的事情,而对那些自尊极强的人来说,无异地狱吧。所以媒人来说时,伯母也认真考虑,但为伯父的“恶名”而犹豫。乡间的名声,其实是人的第二生命,经不起传说的。伯母“看过人家”后,决心再冒一次险,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若我嫁过去,你不能打我。”条件很卑微,也无约束力。伯父点了头。

接亲之日,伯父和他的三个兄弟,大伯、小伯、我父四人一道出发,除了人手一盏马灯,父亲还别了一把驳壳,那是一位地方武装干部寄放在他那儿的。从涂坊镇上到溪源圣公坑,溪源水库那会儿还没有开建,得在溪源峒底行走。六零年代初期也没有大路,沿途几乎没有人烟,散落山谷间十数里有十几户,多在山壁之上。有些路段泥泞连卵石都没有铺就,荒秽原野,常有野兽夜行,更早些年还有华南虎出没汀南、杭北,所以夜行带枪,实是安全之策,在乡间也不少见。

乡间二婚的人们,嫁娶都不再是正常的时间,他们约定夜里十二点,在圣公坑外道路中的一块巨石上碰面。约定时间,兄弟四人却没有等到伯母,伯母后来自己说是等困了睡着了,祖母则说她犹豫了,我们这些小辈就想了一出原来的夫家人留难的故事。版本颇多,但可能就是最简单那个,睡着了。

久候不至,兄弟四人急了,直接进村,敲开了张家的门,将睡过头的伯母接上,回涂坊,原本想给原来夫家人留脸面悄悄来去的打算是全都走空。于是江湖又有了新的传闻:“小四郎房支下锦字辈四兄弟带枪入户接亲。”这差不多是直指他们武力抢亲了,还好那时候枪支管理松散,也不须执枪证之类,不然我父四人就算是玩大发了。

人和人的缘份就是这样的,伯母嫁入我家,江湖传闻“凶残暴烈”的伯父和她一辈子没有红过脸,用伯母的话:“喝斥都没有过一声。”他们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从乡间到城里,一共盖了三幢屋厝。两代人,没有大生意,一手一脚一砖一瓦,就是勤劳,仅是勤劳。

我母亲说他们夫妻感情极好,我起初不太明白。伯父伯母那样的恬淡性格,估计都不会表达爱意吧。两个说不出爱对方的人,如何感情好?是的,年轻的我,可能不懂爱情。只是时间知道。

十多年前,伯父去世,在汀州城里的新宅。我在外省,未能赶上葬礼。我的兄弟们告诉我,他生前在城里为自己和伯母做了寿坟,我才惊异,他的想法和同样来自潮汕的大姑父一模一样,他们在汀南的小涂坊困守了一世,希望死后能葬在大一些的地方。大一点的地方,就是汀州府。我有些哀伤,汀南涂坊地狭田瘠,毕竟养育了我的兄弟姐妹。但我却也从没有想过,她也困住了我的伯父和姑父那些从潮汕来的人们的一生。他们的一生原本是在更宽大的水域中冲浪试水,汀州的山总是靠得很近,看出去,天际线局限,不似潮汕望出去便是无垠南海。

伯父去世之后,我在城里还见过伯母一次。在汀城的新宅前,她呆呆看着我,突然认出我来,很是欢喜。我也很“例外”的没有很古怪的不和长辈说话,伯父去了让我变得珍惜同伯母的说话机会。那日,同她坐下说了会儿话,喝了杯茶。只觉得伯母似乎瘦得厉害,话也仍然不多,哪怕是见了多年没见的我这侄子努力说了一些平日不说的话。我没有感受到她的悲伤,对于伯父的,我心中有些失落。

没多久她就回了涂坊,汀州城里的宅子说是住不惯。

后来伯母家边上的邻居告诉我母亲,伯母回到涂坊,关起门来,在地上打滚,只是闷着不发出一丝声响来。我母亲同我讲,我一下就泪崩。他们哪里是没有感情,他们是干水洼里的两条鱼,相濡以沫,其中一条先死了,为何要让不相干的人见到眼泪。伯父和伯母这样的外表冷淡沉默的性格,思念和痛苦,都是带着不能为外人围观的自尊。

我少年时看不明白那些不表达的情感,只是我真少看了成年人的世界里,那些男女爱得真正深沉罢了。

老宅子和新宅子,有多少白天和夜晚,是他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之后伯母往来涂坊和汀城,我想她哪里都住不惯了,因为哪都有伯父生活过的印迹。却又哪儿都停不下来,因为哪儿都没有伯父了。

伯母也去世了,享寿九十。七月十四,坐夜车,我赶上了她的葬礼,深宵前去祭拜,实实跪下行礼敬香。神主牌上又多一先人,而人世之外,伯父伯母又可成双。

伯父,是潮汕海边打来时代浪潮,卷上汀州深山小河岸上的小鱼,自此就在异乡的小池塘里苛延残喘。伯母是山那边努力挣扎的网中鸟雀,失去了飞翔的自由,也从不想在困网中鸣叫讨怜。鱼和鸟就这样汇合在汀南涂坊河的上游水洼,一道求存。当潮汕的鱼儿思乡南望时,伯母便会扶稳他踮起的脚,那是鱼儿退化的鳍。他们就这样南望,不说话。他们就这样相伴,走完了一生。伯父先走了一些年,如今伯母也去了,想必伯父会一直等她。等到她一道,喝不喝忘川水呢?他们应当还有来世的缘份吧。

是的,我赞美那些在乡间困苦中相扶一生的深情,也羡慕鱼和鸟看似不通言语的爱恋。他们在汀州的乡野,花开了一季,耀红了山间小平地,结子累累,示范了晚辈什么是恩爱与真情。

伯父大名锦玉,伯母闺名三秀。我要赶在天亮前将文字写完,因为我怕连我也开始遗忘,那这个世界上又要少一个认得他们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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