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 | 无意义的快乐

无意义的快乐

涂明谦

远在大洋彼岸的发小突然在同学群里说了一句：“那时的高兴真是单纯而易得，是真正无意义的快乐。”我被这句话镇住了一会儿，真是如此，我们眼下过得高兴吗？快乐还是那么易得？我们追寻半生有意义的快乐，真的快乐吗？

什么是无意义的快乐，我的发小指什么？

我们上学的时候是1980年代初，那时候，某一场社会变革风暴刚平息，很多人还在各种口号和语录中不能自拔，上课也经常听某老师骂人也是“遗毒无穷”之类，正经的人一脸性冷淡要写满才是正经人。

不过还好另一场社会变革已经开始了，父辈已经卷入其中，开始各种后世看来不是那么灵活的买卖与营生。这些营生会在生活中对我们这代人进行一些言传身教，或者说我们是非主动的耳濡目染，见多了就开始各种模仿。

其实民间一直有一些小的赌戏存在于幼童的世界，哪怕是最严厉的那10年或者17年，也仍然不能将“革故布新”取代它们。比如打老钱。

常见一群人放学后也不回家，躲在学校的避人避风的角落里头，用一块石头当“老板”，折一堆的四角板做“钱”，玩一种叫打老钱的游戏。

打老钱，原本打的真是老钱，用的铜钱，可以肯定这游戏起源不迟于民国，可能更早。汀州城中的孩子一直都比较富有，父母也会固定给一些零花钱，古来如此。和乡下的孩子比起来，差异明显。比如过年的压岁钱，邻家孩子一般会得到十元或得二十元，这在当时工钱几十块的时代，是很大的钱，但那些城居的父母觉得理所当然，所以当我们只能得到三五块钱的压岁钱时，一下心灵就失守了，那会儿哪里会去想父母多不容易，要在城市立足，要盖房起屋，一二人收入要养全家七人。所幸，打老钱早就不用真钱也不用铜钱，我也从来没有用真钱打过，因此没有赌性的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小游戏有什么压力。直到我的同学、发小告诉我，其实看不到的地方，用过真钱进行“游戏”，而那时候，我早就从交友需求里脱身。 

那时我刚进城，是小野狗一个，城狗子们是不带我玩的。所以我只能自己观看，他们拒绝为我解说。但是这也不能阻止我喜欢这种小赌戏，我很快就迷上了。当然，成年人的视角再回过头去看，很显然这种着迷带着很多结交新朋友和融入新人群的需求。于是我的书包里常年都会有一个石块，足有半斤重的样子，那是在窑上的河道枯水时捡来的，在千百块同样扁平的河卵石中，最有眼缘的那一块。有次我母亲掂了一下我的书包，特别同情我，说：“读书真是辛苦啊。”我哪里敢吭声，懂得原委的姐姐也是笑而不语。她们从来不翻我书包，因为里头会翻出各种奇怪的东西来，有时候会是可怕的虫子和不明来历的动物组件。

拐远了，还说打老钱。

先掷先，就是画一线，看谁最接近这线，不能超过，压线最佳，如果都压线，就看谁压得最正。压得最压的得先手，打老钱先打。这特别像有摩擦有阻力的沙弧球，如果你看到孩子们为了让他们手里的“老板”趁手，会在河滩上用所有的周末时光去翻找那些扁平光洁甚至有魔力花纹的石头，而在上课下课都把它放在书包里辛苦背着，就知道这土味“沙弧球运动”有多得人喜欢了。四角板做的“钱”都放在离“先手线”大约五米外的一个画的框里，用从教室偷拿的粉笔。大家站在“先手线”后，将“老板”抛掷出去击打框里的“钱”，击出框外的即为收获。放到打老钱这种胜负极大、大多数时候赢者全得的游戏中去，折四角板，是一件烦人的事情。所以大家不断折不断的输，而赢的那个孩子有数不清的四角板，都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如果一直用四角板，那这游戏估计很快就会消失掉，所以很快就有了一些新的“钱”或者叫游戏“代币”出现。

最开始出现的是种子，野果的种子。

十岁之前的孩子格外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是无疑的。学校周边沿途巷陌，就会出现很多小摊，一些小摊是卖正经小吃的，比如灯盏糕和炰玉丸，一般一毛两毛钱可以解决一些关于五脏庙的祭祀问题，富有的大祭司通常还会有很多朋伴一起结成祭祀的小队，拿着祭礼吃一路。

还有一些特别不正经，就是卖野果的，格外便宜，因为成本就是上山撸那些枝头成熟的野果所付出的精力。特别便宜的是一分钱可以有一把的水林子，有核而且吃完嘴黑至少一天一夜不褪色。贵点的是两分钱一筒的米筛子，筒是用一种小竹子做成的，大小三指粗。大量的米筛子用米升筒量，也就五分一毛，真是良心价，加量不加价。不过这些都成不了打老钱游戏里的“钱”，要不是核太细小，要不就是根本找不到明显的核。

于是麻藤包被发现了。

五分钱能买到一个熟透的麻藤包，在北方这种果子叫八月黄或者九月炸，南方特别是闽粤赣三省的客家地区基本叫麻藤包或者拿藤包。汀南和很多客家地区则人们会很形象称它为“牛卵坨”、“牛哈卵”，说的时候还要附上猥琐的一笑。从前人们用它的藤来做一些手工艺品或者直接剥取出麻来织布制衣，而它的籽特别多，里头有油性物质，曾有用于榨油，而且因为籽多，同时它的得到需要先付出现实世界的货币，所以麻藤包籽很快就被“发现”，进入到“代币”界开始打工，成为最低一级的“老钱”，四角板作为“代币”开始凉凉。

也在同一时期还有一些野果成为了“代币”，比如香藤包。汀北叫这名字还算正经，汀南又不正经了，叫“猫古卵”，见过了真是像极了，真是没法正经起来。香藤包数量相对比较少，所以价值比较高。还有柿子核，也不是很容易得到，虽有种植，但价值高于麻藤包与香藤包之上，理由是个头够大。它们之间是有一定兑换比值的，一个柿子核可以兑十个香藤包籽，一个香藤包籽可以换十个麻藤包籽，早期种子类只和种子类兑换，有一定排它性。

是的，排它，所以这一时期后还存在一些别的“代币”体系。

扑克牌是不能拿出家的，爸妈常用的麻将也一样，少了一张全副牌就毁了，你的腿也就增值成了四五截，加上被发现的周期实在短，所以花花绿绿也没有出现在“代币”市场里。所以真实的市场上开始出现了小画片，并且很快传入“代币”市场。最开始是水浒一百单八将，后来有了《说唐》的隋唐好汉排行榜，后来又多了金陵十二钗四大美人之类的，铁臂阿童木和丁丁历险记都曾经出现过。这类小画片其实是后十年二年孩童玩的那些卡牌，只是少了基本属性、攻击、防御，人物造型也比较单一，基本来自古话本、小说里的绣像。这些画片按照一定喜好也存在兑换比率，在各个“民间商人”手里用各种速度流通，有些画片哪怕被“老板”砸得面目全非，男生也认，不曾让它们退出流通。不过这类已经难看的东西，女生是不会接收了的。

还有一种和画片很接近的贴纸，涂上水，就可以把上头的涂层转贴到文具盒、笔杆、课本、笔记本上，人物动物和上头画片内容相似，不过更多当时当红的港台来的电影电视明星。这种贴纸大量出现，并迅速成为“钱”，在打老钱的市场中快速流通。所有的画片和野果种子都可以拿了和这种贴纸换，不过兑换比让人绝望。

输光的人很长时间是吃不起野果的，用现在的孩子话语叫“吃土”，需要重新“存钱”以便再上场“翻本”。赢了的那些则有了“资本”去讨好喜欢的小女生，这也是流通中重要环节，是人生赢家的“福利”时光。那些把一摞一摞的画片和种子放在包里直到烂掉的小男生，都比较晚熟，还能娶到老婆的，都应当庆幸那些天生懂讨好女生的小伙伴的存在率实在不是很高，且成长后有些人变笨。

我不知道现在的汀州城里，那些小学生们的课后游戏是些什么，但总是能清晰记得我们那会儿玩的各种“打老钱”，有时候还能清晰回忆起那个跟随我四五年之久的“老板”上魔幻的花纹。当我回忆起那些画片和野果种子，会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可能是心思单纯，所以快乐也就格外纯净，而至于我们在成年后千百次认定这种快乐“无意义”，但又不免在心底承认它的美好。

如果问我，返回时空，是不是会更努力读书，以便在这个时代卷得更好些？我可能还是要把时光浪费在这些美好的事情上呢，去追寻那些无意义的快乐，很笃定。只不过这一次会更少杂念，更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