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明谦
在童年时代,听长辈说得最多可能就是“长汀哪里苦,宣成和策武”。少年时期认识了很多从策武来的同学与朋友,从他们的口中,确知了策武的美丽与清苦。
策武在哪里呢?
长汀人的第一印象可能是麻潭山背的陈坊哩,也就是今天的工贸新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取代了原有策武的印记。要不然就是南坑,因为这些年南坑实在耀眼,那些银杏和沿着山坑分布的游学、民宿、农家乐,实在是很美。但河田三洲一路的人立马就会报出策田的名字来。而从我的同学口中,策田与德田确是频率极高的名字。而我则对和尚田和李城这样的地方格外有兴趣,后者是因为同桌永年常描述那个“乡野”,前者是我对和尚田这样的地名有不正经的瞎想,觉得她这名字里有很饱满的故事感。
策武在汀州城南面的南屏山之南。汀江在新庄村的罗星水口拐弯出来后,流经乌石下,从乌石下起一直到河田蔡坊之前的南口,沿河两岸布开的土地大多都是策武所管辖。当然,也可以把两岸丘陵所有汇水向汀江的山林土地归给策武,这或者是现代行政区划的逻辑。
不过在古代不是这样的。
有一部分在青泰里,也就是和今天的河田在一块。
清代陈朝义纂修的《乾隆长汀县志》记载:“青泰里,统图五,计村六十二,策田、墙背、背壠、湖哩、杨田、当坑、丙口、苦竹、林田湾、小坪、水磜、南塅、巖子前、蔡坊、福寿坊、崇德坊、深渡、喃口、蔴坑、王坊、焦坑、上修坊、下修坊、大潭、小潭、畊溪、刘坊、锺坊、上迳、羊角、廖地、车田寨、河田、下寨、田背、中坑、㳺屋圳、大韩坊、小韩坊、杨梅山、萧坊、山湖、磘下、池坊、南山堂、松林薗、来由坑、洪畲、黄坑、汤坊、刘源、黄坑、东坑、迳背、南山坑、伯公前、半坑、张坑、吴坊、下黄坑、杨坑、大田头。”
另一部分则在古贵里,就是和今天的古城在一块。
《乾隆长汀县志》:“古贵里,统图一,计村五十四,乌石下、和尚田、河琳头、梁屋头、陈坊哩、羊眉坑、车头、上江、德田、李城、牛閗头、沙干哩、湖坑哩、长田、赖溪、源头、桐子坑、黄连、牛坑、叶屋乡、大坑山、磜下、古城、上中下街、上都、花桥、岭下、高坑、下罗、上珠、下增、山箭、青山、中都、老好、寨围、长坑、上温地、下温地、南山、石门、寨下、长较、枫树坪、观音、井头、大陂、廖屋、谢屋、下都、大窝、苦竹、焦下、排下。”
那就有一个问题了,策的来源很好理解,青泰里的策田是那一片区的核心,人口最多,而武呢?从区域上来看就是今天工贸新城这一带,显然武应当是在这里得到的,那她为什么会叫武?
沿革就得寻找中间过程,我们的先人做县志很细致。《民国长汀县志》:“尚武乡,(旧属)古贵里。乌石下保、陈坊保、河龙头保、梁屋头保、车头保、李城保、丁屋岭保(旧成上里)、田背保、南野保、严口保。”
清晰无比,今天以工贸新城为中心的区域,在过去叫尚武乡。于是当两区合并,她便提供了一个武字。这个武字,也应当是来自乌石下这个名字,汀州客家方言,乌武同音,雅化之后,乌石乡就会变尚武乡。所以到了清末民国,进入到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中,行政区划的逻辑显然起了变化,于是重新划分后,就形成了今天的策武,策田+尚武。
故事结束了?回家睡觉?才没有。
其实我从少年时代就有的疑问是策田这个地名,我一直都怀疑这个地名的由来。边上的和尚田、林田、河田、李田、德田、黄田、基本可以找到一些来历。可是策田呢?
我和文清兄讨论这个时,就提出过一个可能性,明代初年曾将天下粮田与户丁造过黄册,会不会因此这个地方就叫策田。这个想法,没有过多久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如果真是这样,天下一定很多叫策田的地方,不过上网一查,还就只有长汀县这一处。
因此这个名字,可能先不能外求,而应当内求。
我想地名变迁,一定会留下一些什么,所以考察周边的地名,寻找蛛丝马迹。
于是我打开地图,试着沿着河走。假设我背着重物与家小,像祖先们迁徙一般,沿着汀江的方向。
和尚田、河龙头、车头......
车头!
有车头为什么没有车尾?
你怕是要问我为什么要有车尾!
什么车头?
肯定不是火车头!那是什么?
水车!
我肯定是水车,很多地方虽在江边,但却无水,真是造化弄人!这样的地方往往是旱田,所以古人如果要在这样的地方生存,就得造水车于江中取水。
于是这样的地方往往会叫车什么,比如在上杭与连城交界的地方就有一个地方叫车头、上车这样的名字,而上杭与龙岩新罗交界的地方则有一个从“郭畲”叫到“郭车”的地方,也就在离这里数十里地的下游,也在汀江边上,有一个地方叫车田寨。
所以如果德田村隔江对面是车头村,那么车头村大还是德田村大呢?我一开始假设,德田后来行政村叫德联,可能德田大一些吧。但一查1981年《长汀县地名录》,车头村183户,1118人,而德田村110户,663人,也就是说,车头村其实是德联之中的核心,而德联村的驻地当时也在车头。
逻辑通洽了。
我几乎立马就大胆断定,车头村这个名字是解释策田名字的关键所在。
长汀县策武镇一带的汀州客家方言与长汀县城极为相似,但是区别还有,那就是策武方言“极古”。举个例子,我的同学霖采称谓他的堂兄金水为geng shu,金发音近乎艮或根,第二声。
故而他们发音策田,极有可能是车田的发音被官方误记。同时下游还有一个也叫车田(寨)的地名,于是出于回避目的,也就将错就错。
这个假设提出容易,得去找证据支撑啊。
我立马开始全国找车田这样的名字,这可就真多了,因为车田这一行为在古代实在是太普遍了,是人类改造江边旱地的普遍行为啊,这里我们无法将这些名字一一例举,有兴趣的可以自己用搜索引擎寻找。这里只举一例。
比如广东就有一个叫车田镇的地方,我们把她的历史沿革翻找出来,就会发现其中水车浇旱田的历史对地名的影响:
车田镇,位于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西北部,距县城67公里,全镇总面积312.02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47612亩,下辖23个村和2个居委会,总人口6.27万人。建制于清末。因河两岸多是旱地,靠水车车水灌溉,故取名车田。原分为“车田约”和“上稆屯”。民国合并为车田局。
这里头提到了车田镇原本是一约一屯合并的,屯很好理解,多半是官屯或者军屯,在古代是半军半民的特殊组织。
约呢?可以理解为契约。也可以理解为乡约。也可以理解为读约。从明代开始,乡村中一起读乡约的人们会组成全新的乡间组织,他们是真正的“基层”。有兴趣的也可自行搜索“蓝田乡约”和“十家牌法”以及“乡约”。
那么策田有没有可能和广东河源龙川的这个车田镇一样,也是由“约”的组织发展而来呢?我假设她有。
所以我去寻找,果然,历史总是给疑案留下种种蛛丝马迹,以便我们去“破案”。
丘复先生总编的《民国长汀县志》从来都是让人惊叹其信息之完备的:“策田九约公渡 春则用渡,秋则架桥,合乡捐置粗米十余石,爲修桥僱渡之费。”
是的,策田九约,这是一个乡约组织,这个粗米十余石(担)只是修桥雇渡之费,而九约,极有可能是九个小村落或者九个村中组织之间有约,这个约有可能不止修桥雇渡,更大可能是九个自然村级别的社群一起相约修水利,用水车自汀江之中提水浇旱地。
所以策田,原本也应当是车田,而策田隔江对面的村庄,现在叫策星的,那就应当是策心,也就是车心。
从连城县新泉镇沿着旧县河一路向下到上杭南阳的地名惯例上来看,上游叫车田坪,下游叫车头和下田,其实是河流边上的旱地的命名惯例。在长汀县的汀江边上,一样也不例外。
所以这里还有逻辑证明的最后一环,还没有完全封闭上。那么策武旱不旱呢?
大多数人都会瞪眼,策武在汀江边上啊,怎么会缺水,旱?不可能。这就得请出1993年版本的《长汀县志》了。
三个内容值得我的乡党们注意。
其一,中部丘陵,在新桥、策武、河田以及大同的东南部,海拔300-500米间,坡度在25度以下,被称为策田丘陵,总面积86.66万亩,占全县面积的18.64%。长汀只有两个大的丘陵带,另一位于宣成涂坊及濯田部分,总面积17.7万亩,占全县面积3.8%。
其二,降雨量。1981年之前的全县降雨数据,策武1537.5mm,全县最低,而县平均为1737.1mm。
其三,盆地。长汀盆地:城关盆地、河田盆地、三洲盆地、濯田盆地、南山盆地、中复盆地、新桥盆地。这些盆地分布于汀江两岸或者支流两岸,但是作为汀江之上最重要的乡镇,策武与这些盆地真是没有一毛钱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策武核心的策田这些地方需要用水车提水浇地的原因了,因为降水少于同县的其她乡镇,同时还是丘陵最多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很多浅丘型的土地因为缺水无法正常使用,而缺少盆地,人口就无法聚集,商业也就难于形成。
以上三个原因,在古代几乎是不可逾越的困难,也是八零年代之前策武与宣成齐名的主要原因,这样说完,大体也就能解释“长汀哪里苦”的话题了。
所以策武今天的取得的种种变化,确实硬桥硬马,全是硬功夫,值得反复找寻其中的原因,我虽无法面对这样宏大的问题,不过想来也不过人为,土地不能成为决定因素时,那就是人了,格于篇幅这里便不深加讨论了。
这便将策武镇的前世今生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说服我那些固执可爱又勤劳吃苦的策武乡亲。
(本文图片来自韩琳女士、张开炎先生、涂则柠先生、余仪鹏先生,致谢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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