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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土地的故事

土地的故事

涂明谦

一件事物,如果因为资源稀缺而起始艰难,可能是好事。但是过于稀缺时就可能是坏事了。

拿这点来说南北方的土地,可能就比较合适。南方气候温润,但同时山高,这就必然导致林密河流纵横,不利农耕。所以很多地方都是被山岭分割成很小的区域与空间,与北方的大平原比起来,似乎更难形成城市与聚落。

由于南方土地稀缺,其货币价值无可回避,加上很多地方山高皇帝远,所以南方大规模土地兼并常有,有些乡村地主的土地横跨数乡不是少有,在历史上确是常见之事。相反,北方的土地比较多,小地主和自耕农容易保有土地,兼并没有那么严重。

但事实上,进入全球小冰河,明代的农民起义却是在北方的山陕一带发起,而不是兼并严重的南方,这一时期南方比起来偶有造反,基本太平无事(除了闽西一带),这就有些吊诡了。所以南方如江浙的山区,因为土地稀缺而造成的必然商业流通发达,从另一面出发则会发现同时闽西赣南粤东一些地方的土地文化丰富,在近现代的现代化进程中影响力巨大。

从赣南到闽西而粤东,基本流行一句话,“七山一水一分田,还有一分是道亭”。田很少,很珍贵,人们不舍得在平地上盖房子,就往山坡上盖,这也是客家地区围龙屋的由来,所谓围山龙养龙胎化龙胎,其实是有物质因素的。在一些平田严重不足的地方,对山林的利用如果技术低下而人口不能繁盛,这个地方就会成人口流动的中转站。这样的地方很多,比如涂坊的中华、溪源,濯田的桐木坑,宁化的石壁,大体都是如此。

那是否简单就能把土地分成平地和山地呢?怎么可能这么粗暴。

因为田很重要,所以田都有名字。

先按田亩所对的主体来分,所以我们先穿越回去做一回买田客。

先按古代官府的分法,基本分肥田和瘦田。如果按官方交纳捐税租谷的标准说会比较麻烦,按今天的理解吧,所谓肥田,就是肥力保持比较好,而所谓瘦田就是肥力保持差,最终影响产出的谷物总量。

如果是城居地主下乡购买田地,多半是看土地的土壤颜色,色泽深黑者为肥田,而色泽浅,颜色淡红或者淡黄者为瘦田,这听起来可笑,但你只要一想东北那厚达数米的黑土地就知道了。

那能不能做假呢?当年城居地主也不笨,会找到掮客来掌眼,很容易的,难作假,当然如果掮客牙人不要名誉了,自然啥都可以。人不要名誉,啥都干出来,古今一同。

相对而言乡居地主来说,他们就经验老到了,除了看土壤颜色之外,还有很多别的办法,比如渗透水的情况,如果这个田有天然的缺陷,比如潴留能力有问题,存不住水,那就完全谈不上肥瘦了,所以放水是当年买田的一个重要检验环节。

放水之后存水时间是一个硬指标,一指深的水要能存七天,而不干透,这是肥田。再就是泥土中裂缝弥合速度,速度越快土质越好,说明粘性极好,反之说明沙质多胶质少。以及水质存放是否变化,变为肥腻就是肥田,就是我们今人所说的富营养水。

白天看是不够的,还得夜里看。为何我们要夜里看田呢,因为马不食夜草不肥,夜草因着夜露所以那一刻生机勃发,特别旺盛,同时附着干净的水分有利于消化。田也是一样的,农人称之为夜潮,就是白天已经干得差不多的田在夜露之下,又会返回一些水分,这在蒸发量比较大的区域,会节约大量的人力成本。

夜看之外,还要夜听。田鸡叫得厉害的田是好田,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生物指标。古人无法理解这一现象,所以发明了一个生物崇拜,玛拐,也就是青蛙类的崇拜。青蛙排卵在田里都是片状和带状的,数量巨大,这也让这种崇拜后来发展为生殖崇拜,这两种崇拜最后纠缠在一起变成谷物的生殖崇拜,到今天有很多边缘少数族群会在谷物开花或者灌浆、成熟时让年轻夫妇到田边搭寮行房,而汉族一些边缘地区发展成摸秋,大体也是这个源头的滥觞。今天客家地区把树蛙,青嫁子,指为鬼,其实是这一崇拜的余波。

生物指标拿到今天的人来理解,就容易了。比如不用手工或者机械除草,田里也寸草不生,那就是下足了除草剂了。比如河中鱼虾不生,那就是污染足够严重了。如果野猪开始出没村庄附近,那就说明山林养育有了成果。如果本土非气候型鸟雀开始群飞,那就是生态平衡重新到达一个优越的位置。

如果以开拓程度分,生地与熟田是山区常听到的词汇。

作为买田客,汀州一带开发早期的田很不好买,所以要留心畲民的动向。他们手里总是有田。关于畲民,可见拙文《东南地名中的畲字》。

从诗经到周易,基本都在说耕田的事情。一歲曰甾,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就是说畲山儿,其实就是拓荒者,他们在一块土地上劳作开垦,第一年烧荒第二年新田第三年变熟地。他们其实已经不是简单的刀耕火种了,在山区他们先是伐开树木,开出防火空间,然后积薪划定的田中,点烧,然后将烧出的灰烬翻入地下。更原始的当然就是直接一把野火放上就走,这在南岳玄泰禅师《畲山谣》中提及,很是讨他的厌。

开荒到第三年的田地,就可以买卖了。买田客买下后,会将这田租给人,开始收租谷,而畲山儿则另起新地开辟。畲客们一面畲山开田,一面烧荒种菁,这是他们在东南一带开发过程中流动性很强的主要原因,直到近代未再有可开发的土地,他们才停止了流动,而畲客即后来的畲族最后的分布,也就有了开发历程的规律。

当然畲山儿交易的田地是还有不同的。

一旦人们不再开发新的田地了,一个地方的土田到了存量的天花板,人们就会开始用各种名字来命名它们。在崎岖之处,没有开发好配套水源的田地,同时要用火烧来肥田,纯靠天给饭吃的,那就叫畲田。与之相反,已经开发完毕,在平地开阔之处,多用水浸的叫洋田,洋田之下还有多种田名。如果以高低位置不同而分,加以干湿程度则可以分成几种。

查郭义山与邹文清二位先生点校的《嘉靖龙岩县志》可知:

“一曰洋田......白壤。其值上上。二曰泷田......涂泥。其值上次。三曰山田......多赤埴而忧旱。中中。四曰坑田......土多坟垆而忧潦。中。五曰塘田 涂泥或青黎,旱涝之患无焉。斯为下。有源之塘亚于泷......在坊多洋田,塘与泷居十之三,在里则多山田、坑田云。”

这里将龙岩古代的田地评出了级别,同时也将闽西的聚居逻辑写得很清楚了,这也是为何在新罗盆地聚居了最多的人口,而山坑之中人口就比较稀少。除了粮食问题之外,其实还有旱涝之患,泥土和蓄水能力、排水能力,古人已经都在考虑之中了。

通行东南的,“洋田水溽,畲田火耕”。所谓洋田大家都一样,所以闽西乃至福建大量叫什么洋的地方。汀州大体也是如此,叫法有些小出入罢了。

岽田,这是最高的位置了,大多数时候靠天吃饭,在我想来比较不靠谱,同时在初闻此名时觉得很奇怪,但一想安全感和避征傜就可以理解了。

其次是梯田,这是次高的田了,会沿着山脉脊梁一路向下分布,多半也分布在山体下半部,这些田劣势明显,耕作艰难,用工成本极高,但仍有两个优势也明显,就是集水能力很强,由于沿着山脊的等高线分布,层叠而下,在雨季水量丰沛和平时下雨都可蓄得足够雨水,如果还有一条不需太大的山溪从山体上部横流就彻底完美了。

汀州地区最好就是平田了,也叫洋田,但溽水的同时必须是大片能连,甚至还能有些许地方建房。这部分田充分依赖人力,耕种这部分田地的人们必须严密地组织在一起,不论用什么名义。有时候他们可能是以祭祖的名义,有时候他们是以祭神的名义,有时候他们是用修桥的名义,有时候他们用办族中私学的名义,最后统一成一个名字,蒸尝。

这里要特别说的是坑田,这种田又有别于岽田和梯田及洋田,因为越是山区这种田越多,但是总量上绝不占优,只是在乱世来临之时让一些避世者可以求存。如果在地理上有区别,那就是坑田为两山之间谷地之田,而梯田则为山之脊田。二者在用水上,前者有余而后者不足,且相互不能补,直到1950年代之后,大规模人工水渠建设后。在山区,三角丘、斗笠丘、过路丘这样的名字,从来都不缺,数量很多,碎片化散落在沟、谷、坑、垄之中。

《嘉靖龙岩县志》还提到了:“官人田,粪土田,授产田。”对于官人田大家应当会比较清楚,就是要租税给官家的,当年除了深山之中那些王化之外的田,但凡在鱼鳞黄册之上,都是要纳税的。而粪土田就有些意思了,是从大户手中转租来的田,再转一手出去,这很像是现代的房地产里的“包销”渠道,大户不管“二房东”赚多少,他只要固定的那一部分租金,而“二房东”再转一手出去,他可能在一块田地上赚得少,但架不住量大,也会赚挺多钱。当然,这“二房东”在乡间必须是有相当势力才行。而大户则必须是城居地主才行,因为在地地主不会这样“包销”,他们手边有的是佃户需要租地,只有城居地主才会图省事。

这就是我们常在乡间听老人所说的田皮、田骨。大户手中有田契,他向皇权纳粮和自己留的利润来自“二房东”向他交的租谷,这部分叫大租,而“二房东”向佃户再收的那部分额外利润租谷,则叫小租,大租与小租其实就体现在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上,称为田皮田骨。所谓一田三主,也指这个事情。

一田三主,其实是当年东南山区冲突最严重的社会矛盾,城居地主(大租)和他们的乡间买办代理人(小租),两重剥削对佃农是可怕的。但是佃农无法抗拒剥削,因为为了吃饱饭可以不计成本投入,这是农业可以被工业剥削的近代逻辑。但是由于中国当时卷入全球化,进入到现代化过程,社会进发的方向是在城区发展工商业,所以城居地主和买办都趋向于拿乡村的剩余在城市里投资工商业。这就导致那一时期的农民灾难深重,再加上盐税的盘剥,这也是明清两代到民国之间,闽西一带反复起义的原因。同时也是城乡矛盾的主要来由,历史上沙尤地区的邓茂七的造反是起于这个矛盾,然而体现最突出是太平军进入汀州时,千刀会等地方组织对太平军的配合。兵凶而战险,地方残破,居然是由地理因素决定。

毛泽东在湘南、赣南、闽西的农村田野调查中很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同时曾在很多地方指出要区分城居地主和在地地主的区别,虽然操作中多不可能。

当时间进入1950年代,土地改革进行后,土地国有,农民只有使用权不再有所有权,原有的城居地主和买办以及在地地主全部消失,洋田、坑田、梯田、泷田、塘田,全部打散,肥瘦搭配,南方山区才真正做到耕者有其田,这点放到人类历史进程中,很是有些了不起。我挺意外。

这些不同名字不同称谓的田,它们的存在与消亡也决定了开发者、耕种者他们的社会化程度,岽田中人是隐士高人,梯田中人是见机知者的达人,而平田中人则努力向上的螺丝钉。当然一旦进入现代,这些土地与人群就都要改写了。这些山岭间的土地层级也是城镇化和现代化的历程表现,人类从山林中一路撤退,最后平田也长满了草了,差不多也就和自然和解了?

闽西赣南粤东这些客家地区一直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所以对上头的问题我只能猜测: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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