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有没有状元
涂明谦
老家的人们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往往分不清传说和事实之间的区别，所以有些时候所做的东西会有一些偏差，为了某种“良好”的目的，中途可以按照自已的想法对历史和真相进行各种修改，本身可能并无恶意，或者是无意的恶意。但在外乡人看来，可能会认为是有一定恶意的“吹牛”，是一种“放卫星”，是必然的为恶。比较典型的“无意之恶”可能是状元文化的严重缺失，但“状元”现象遍地开花。
长汀比较有趣的是指认今天长汀县河田镇的潘屋出生的宋代读书人潘仝为状元，潘仝的祖墓和坟墓被指为状元家山，这让人很无奈。因为历史史志没有一本说过他是状元，他那一榜的状元是留梦炎。
《嘉靖汀州府志》：“淳祐四年甲辰 留梦炎榜 长汀 潘仝 宁化 张廷辅。”潘仝是进士，在封建王朝考中进士，无异于万千人中拔尖之精英。
长汀县的老人会和城墙保护协会在重修汀州状元峰状元亭的时候，很多乡人传说是纪念潘仝潘状元，这其实是误会。这个状元峰不是因为汀州曾经有人中过状元，而是鼓励大家去考中状元。这在古代很常见，状元峰状元塔这些名字也都是故老相传的传统名字，唯一错误是把八角亭和白沤亭混为一谈，这实在是缺乏对史志考证，但可以理解。二亭之别可参看拙文《状元亭与白沤亭》。
很多人会说长汀没有状元不代表汀州没有状元，的确是这样的。旧汀州宁化民间就传闻明代的张显宗是状元，而且不止民间传，很多明代的笔记也传，以至于明清两代的方志里对这个事情也是困扰不已。
明代皇甫錄《明紀略》中记载：“《水東日記》謂：臨汀張顯宗狀元及第。前一夕，高皇夢檐下有一釘掛兩絲墮地。撫汀志皆載顯宗進士及第，按顯宗當為汀之宁化人，及按地誌，作丁顯，日記誤也。”
《明纪略》在明代第一次版时当然是叫《皇明纪略》，清代和民国再版就省去了“皇”字。皇甫录，是长洲人，也就是今天苏州人，字世庸，号近峰，弘治年间的进士，官至顺天知府。他做官到达的位置很高，所做的这本《明纪略》记的是正德朝之前的明史中的一些补遗，对史实和闾巷传闻进行了很多的考证，该书有天一阁藏本。
书中提到的《水东日记》也是一本讲明代前期典章制度的杂书，作者叶盛，这本书像极了现代的间谍手记，但有大量记载都出于臆断和风闻。而《日记》关于张显宗的这一段记载，影响到了此后四五百年地方上对张显宗是否状元的争议。
明代許相卿的《革朝志》中记载了张显宗比较详细的信息：“張顯宗傳 張顯宗，字明遠。福建寧化人。少䘮父母黃守志教之。舉洪武辛未進士第二人。授翰林院編脩，陞太常寺丞。建文中，自國子監祭酒，陞工部右侍郎。靖難師渡淮，顯宗奉詔往江西起義旅勤王募民出粟給饟。文皇即位，顯宗及江西布政使楊璉、按察使房安、僉事吕升，並爲軍校執送京師，釋不誅，謫戍興州，後起顯宗爲交阯布政使。顯宗有文學，多著述，惜其功名，不終一時。扳附之臣，政事如大理卿虞謙侍郎徐宗實，文學如侍讀王景彰、司業張智、脩撰李貫輩，雖皆歸附登庸，上實不之重云。”
明朝的皇帝前几任大多残忍好杀，后几任自负无能，对于诛九族十族，却都有相同爱好，所以“族诛”是常有之事，而永乐皇帝怕是其中排名靠前的那位。不过他居然不想杀张显宗，这说明张显宗有才，有才且得到朱棣格外赏识的地方。
这里得说一下明朝皇帝们对那些受过极刑的人家的态度，也侧面说明一下，在一些特殊的朝代，人们是如何服从的，为何服从的，这里头当然也有几乎所有的封建王朝的治人逻辑，只是明朝太过“表率”罢了。
仍然是好同志皇甫錄的《明紀略》：“太祖嘗曰：極刑之家，五服內子弟不無怨恨，不許用為官吏。永樂二年，李衡舉進士，自言臣父洪武中死於法，不敢違例千進。上曰：古之聖人，亦有罪其父而用其子者，朕不爾罪。宣德七年，上命大學士揚士奇曰：舜殛鯀用禹，至公之心也。又曰：劉翀亦極刑之家，今不在近侍乎？汝於勑諭中許過犯子弟有文學才行者，並聽舉用，今刑喪過犯之禁，當止論本身，而官吏往往受制何也。”
大体是说朱元璋对于出过死刑犯的家庭，打算五服之内不许他们再做官，而永乐帝朱棣则为了收买人心，对某几个他自已特别看重的人“法外开恩”，还是让他们做官了，但是在大多数这些人的处理上是按照他们的“祖制”的。这是不是很眼熟，是的，后世甚至现代也还有类似的做法。当然，现代法律可能就不会讲父债子偿，也不会说人死债消，可能更多是债务跟随继承权走之类的现代观念，而父亲坐牢儿子不能做公务员或者父亲老赖儿子不能考公，这些株连做法，不说有没有用，其实是明朝的遗留，可真不是什么现代观念。
所以当年的状元、榜首许观因为靖难之变中忠于建文帝朱允炆，被永乐帝朱棣处死。死之前，许观的妻子儿女全家在另一个地方已经全部自尽，一面是表达对一家之主的许观要秉持的“忠贞”的支持，一面则是深深知道这种帝位争夺，失败一方的命运之惨，有甚于死。
但是有趣的是，张显忠虽然没有被杀，但他也不是主动投降的，他的态度有点像是春秋时代的管仲和魏征，他的君主虽然死了，但他忠于的王朝并没有灭亡，只是换了一个主人，这个观念比较现代，不然有些国家换个元首就要死一批精英，估计人多也不够死啊。但张显忠显然也没有成为管仲和魏征，因为他过不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关。
张显忠被流放。显然朱棣对他的才华的欣赏是无疑的，但是也对他不主动投降且消极不抵抗、不死节，又很是无奈且有些羞恼成怒，于是就折腾他。流放哪儿呢？
“謫戍興州，後起顯宗爲交阯布政使。”
兴州在哪儿，很多介绍说在今天陕西略阳，但更大可能是在河北滦平、承德一带。以永乐帝的残暴来说更可能是河北滦平，这里离当时草原上的北元蒙古的残余势力很近，不是太平地方。因为得联系第二个流放地，交趾，历代称交州的地方，现代叫越南。不是最北就是最南，两地人情、地貌、气候真是华夏的两个极端，如果这样的流放是带有善意，那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暴君了。
所以从明代开始，就不断有人在所著的书籍中提到张显忠是状元，逻辑其实是当年同榜的状元许观已经死节，同时被永乐帝下令剥夺了他状元的荣誉头衔，很多人可能就自然而然觉得：第二名的张显忠不就是自然变成第一名了吗？
但是这样想的人们，不知道有没有想过：第一是历史上明代官方有没有这样提法，在科举考试多年后把两个“不忠”的臣子的科举排名重新弄一遍；第二是张显忠本人显然是不会愿意的，如果他愿意这样，他何至于被最北最南的流放，最后折腾至死。
地方沙文主义乐于把“状元”荣耀往当地拉，但严格一点的修史者都会表达得很清晰的，因为这样的荣耀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证明一个地方文化“荒漠化”，不能证明什么。
清代祝文郁修李世熊纂的《康熙寧化縣誌》中对张显宗有非常详细的记载：“張顯宗 洪武二十四年辛未，許觀榜第二人。前志作二十一年戊辰任亨泰榜，誤。戊辰第二人，乃福州唐震也。《寰宇志》、《歷代登科志》及王世貞續稿《許侍中顯忠錄》皆作辛未許觀榜第二人。今從之。惟《水東日記》及《金川玉屑》云：張顯宗狀元及第，時高皇帝夢雙絲墜地，則非第二人也。顧箬坡又云：本朝狀元如張公顯宗、許公觀之節，皆無沗大科，並舉張許，則非同科也。再稽郎仁寶七修續槁云：國朝戊科狀元無至台輔者，十五年壬戌張顯忠，所終亦不大顯。謂見南園漫錄，及近峰聞略，則是以公為壬戌榜，而非辛未也。黄槐開遂以十五年薦辟附會壬戌之說，亦臆說耳。楊升菴云：近刻國朝登科錄，洪武庚戌至甲子不知取士之科幾間，張显宗花倫金璹不知為何科大魁，况考論洪荒之世乎。按公裔孫家藏有公貼黃云：張显宗係甯化縣在城里二都上進賢坊，民籍，由本府儒學生員，治春秋經。洪武二十一年，歲貢考試中式，國子監肄業。二十三年，應天府，鄕試中第二十六名。二十四年二月，會試中第二十名。當年三月初十日，殿試中第一甲第一名，恩賜進士及第。禮部轉送吏部聽用。當月十七日于奉天門欽奉聖旨，欽除翰林院編修。十八日早謝恩之任。此狀年月名次鑒鑿可據，其第一名一字，乃後人補書者。然既云二十四年，則為許觀榜無疑耳。不知諸書及邑乘，何以有狀元之稱也。今考狀元許觀以死靖難，削籍什題名碑部本進士俱不傳，觀既籍削，而显宗歸附，後死其流，聞為狀元，必以此耳，無足疑也。”
这个考证也很清晰，把历代几乎所有的关于张显宗是状元的来处都进行了清理，最后得出结论是张显宗不是状元，明代以来所有的宁化地方志说他是状元，都是乱说。
李世熊是明末清初的宁化人，他目睹了明代的腐败，也看到清代明的过程中各种残忍的屠杀，有明的官兵杀民，有清的官兵杀民，还有流寇土匪杀民，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对“生民立命”的悲哀与怜悯，比如《古城阵亡士卒碑》。李世熊是明末腐烂的风气中少数有才干、干净且极有气节的人，他一生都自称明之遗民，宁可遗落于野，也不愿做清朝的官。他这一系的弟子，直到黎士弘成长去做官，才算结束隐世之状态。
他对张显宗“状元”与否的考证，其实是对他自已的高洁的一次明心之证。
所以无论是民间传说说张显宗状元，还是明代到民国历代县志所记载转载张显宗为状元，都是对张显宗和李世熊这样高洁的宁化读书高士的一种羞辱，也是对宁化这样有近一千五百年读书传统的薪火之地的羞辱。例如《民國寧化縣誌》：“乡贤祠 明狀元國子祭酒張顯宗。 明遺民李世熊。”
说明修志之人，只知道“状元”的荣耀，却不知道张显宗和李世熊这些读书人到底哪里荣耀，这又是“状元”文化本身的失落了。某些人追求的状元，不如改名叫卷王，可能更适合一些吧。
所以证明完了，汀州没有状元，状元文化也有待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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