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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故乡的冬

故乡的冬

涂明谦

气候似乎在变暖,证据很多,甚至有些乡党告诉我,他们在故乡种活了橄榄龙眼荔枝,只是它们傻愣愣的就是不结果。故乡已经很多年没有冰雪了,三十年来,中间有过一次冰灾,那是08年好像。这些年,山间小盆地就再没有见过冰渣子,更别说雪了。童年时常见的霜,似乎也都见不着,可能是城市集聚了太多的人,连地气都暖了。而乡下,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去过乡下过冬。记忆里故乡汀州的那些冬天,熟悉而陌生,有别于塞北飘雪的冬,也有别于江南吹面不寒的冬。故乡,福建西北的冬,偶见冰雪,且都是有气味的。

可能最先被记住的是火桶和祖母的味道。

祖母的火桶,是从涂坊的墟市上买来的,有个用铁丝编的篦子,这样大块的火矢就不会掉出来,而衣服上的衣带或者围裙的长边就不会垂进去。更早的火桶可能都是自已编的,赶集时买个瓦钵就好,近现代的分工让乡人们彻底忘记了这些手艺,确不再需要。祖母喜欢在冬天的时候带着她的火桶上床,母亲不喜欢这样,说不安全,但祖母已经这样做了一辈子。

那时候我们的家只有四个房间,父母住了一楼的主卧,祖母住了另一间,我的姐姐们都住在二楼。为了怕返潮,我父亲特地用水泥打了地板。但一楼到了冬天,被子总是潮潮的,那种“布衾多年冷似铁”的潮,是福建山区特有的事物。

当我的北方学生说福州的冬天透骨的冷让人活不下去时,我总要抱以一笑。没有经历过闽西北的刻骨寒冷,是不足以谈人生的,哪怕你经历过东北和西北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也仍然如此。那些寒潮带着人类的所有负面气息前来嘲讽,你会觉得面皮紧绷,似乎在下一秒要撕裂,崩出血珠,高级物种的往日光彩全无,恨不能借现时鸟兽皮毛一用。

火桶提上床之后,被子上的潮气就会被暖意熏得高扬而起,在那些印有青钱大花的罗帐上反复穿梭,然后没入没有倒棚的一楼屋顶,在那些木头的气孔间一呼一吸,再顺着楼棚板的孔隙闯入二楼,纠缠着山墙和门户,消磨它们的耐心,最后被巨兽一般的大屋所吞吃。所幸我家新宅木构尚新,木色浅黄,夜间惊醒时抬眼望去也仍然暖意洋洋。如是传统大屋,想必那种久积的森寒,会影响心智成长吧。

祖母六十几岁之后睡眠就变得很浅,但冬天时睡觉却不怎么翻身,我有时不太清楚她睡着了没有,只是被子里因为火桶而高隆的空间,突然冷风直灌,我便会惊醒一个瞬间。那一瞬间,那些潮湿和轻淡的床第霉味还有老人特有的气味就会交织在一起,向木窗棂外的一线夜色飘去,隐约与檐下的某些水滴纠缠在一起,可能便是日后我称谓为岁月的东西,而正是那略带着湿意和潮霉的味道,构成了童年冬日火桶上床的独特味道记忆。

再后来,可能是冰棱的味道。

清晨醒来,往往是床上已经只剩我一个,我是入睡早而起床迟的那一个。火桶就放在床前的踏凳子上头,灰色发白,已经是燃烧得透彻,闻得到一种很特别的灰烬的气味,像上山庵的庙里香灰放久的气息。

木头窗户只留有一条缝,那是杉木做的,木头变形了关不上,农人不耐烦再请木工刨平,便一直留着一缝,只当作是通气口了。那缝里迸透进光来,居然也带有一种冰寒至极的气味,似水非水,直透心肺。凭着直觉,我猜想是一些极冰寒的事发生了,它们似乎有眼且带光,就在屋舍的前后偷眼观望人类。我在窗缝中左右上下调整视角,于是有一种聚集寒光的长棱尖锥状的事物在屋檐下与我相逢,我很惊异。

祖母说:“这就是棱冰。”客家话把很多东西都倒桩一遍,颇有古意,比如客人叫人客,比如公鸡叫鸡公,冰棱便是棱冰了。棱冰,如果在山上树上就是叫树挂,叫雾淞了。

在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有些很长,可能有半米多。我突然明白,夜晚时不能听闻但能感知的屋子里飞出的那些潮气的最终去向。那些终夜下着的绵密细雨,微不可察,它们打湿瓦面的柔软,终在沟壑中汇流成涓细,又用漫长的耐心滴挂在檐头,等待那些屋舍中的潮气来相汇合。霜风一过,它们就彻底相拥,凝抱在半空,时间越久,抱拥的姿态,便越发笃定。它们,甚至要用长度来证明自已的决心。

横屋的猪圈屋檐格外低,姐姐够得着,折下一枝冰棱来,但是我们只是换着手拿,放在鼻子边上闻一闻罢了,这个地方的冰棱我们嫌脏。姐姐上得楼去,终于从某个屋檐角上发现一个干净的冰棱,放在嘴里啃了口,再递给我,也啃上一口,从牙根到头发梢都疼的那种寒冷,夹着一种隐约青苔与泥腥的味道,想必是瓦顶上陈年的灰土被卷进了冰棱的制作。祖母一边笑,一边喝止我们,她的牙开始掉落,皱纹开始堆积,笑起来时会把眼睛都挤在皱纹里,老人斑像松树皮一般,在脸上渐渐明显,那些年的冰寒也堆积在那些老人斑之上,并加速了它们上浮的速度。

故乡的冬天,也带着一股焦灼味。

庭院中种的树在冰冻中增了新年轮,祖母老了,到了老幺的我也要去上学的年龄了,走了好几年冬天的小学路,印象很深。

在小学边上的池塘里有一整块的冰,看不出水还是冰,扔块石头就一个大洞,往出冒水,才发现薄薄的一层冰在上头。破洞里透出的水味和冰面很不一样,有一种泥沙俱下的感觉,甚至隐约有些苦味。小学边上的渠道水流很快,那是冻不住的,但水田可以。水田里偶有打柴人掉落的杉树枝,那枝丫伸出的尖锐针状枝叶青黄,所有生命力都被冻结在冰封之中,没有冰进去的那部分叶子也都硬得朝天直指,这让人在观看后硬硬生出手足痹痛的冰冻苦楚来。

所以尽快走进教室是一种笃定的幸福,教室外头的冰雨还在飘,而教室里则温暖得多,黄土夯的土墙很厚,所有洞都堵上了,而那些秋天透风的窗则早已经都用农用地膜都钉上了。同学带着火桶来上学,胶鞋踏在铁篦子上,被炽烤得一种橡胶的臭味,时不时不知什么东西掉落在火碳之中,被烤化冒出一股烟来,可疑的气味就会在教室传扬。老师会大声呵斥他拿出去,那年代的教师在冬天也站得笔直,中山装上插着钢笔,虽然也冷,但绝不哆嗦,可能那是教师地位在内卷之前最高的时代。

也不一定是胶鞋脱落,有时候则是烤着烤着,突然埋伏已久的烟兜儿突然发作,浓烟滚滚,同学骇然,自觉拎着火桶出教室,只留下同学老师面面相对无语。乡村自烧木炭的时代,因为技术认知的原因,无法保证木炭内部的完全炭化,往往那些炭是烧得“半生不熟”,于是就会在某个庄重时刻发作起来,让人哭笑不得。

那些老师则遥远而亲切,有些已过古稀,有些则已辞人世,那些焦味和哄笑,想必常留在很多人的童年记忆里,尴尬且温馨。

那些冰雪天有时候是焖豆子的味道,但先期总是百雀羚的味道。

可能是70年代末,百雀羚才进入汀南的家庭中。更早的时候,汀人防寒,多用贝壳装着的蛤蜊油,或者别的什么散装油膏。山乡早前不太讲究,可能是某种动物油脂。不管这些油脂的来源,汀人一概是称为“面油”的。面油者,一来是用于头脸的油脂,讲究;二来则是取用的油脂是上等,等同入口食用,汀人所制酱油中最上等者也称“面油”。

所以一到冬天,清晨上学的道路和晨读的教室,会满溢面油的香味,浓郁得让人觉得是哪种花开,可惜不是现代,香味单调了点,不然就会觉得春天提前到来,百花开放。我第一次感觉到“集体”、“人群”这样的概念,大体便是从面油气味聚集的记忆中来的。

除了百雀羚那独特的冬日气味,铁盒想必给很多人留下了印象,那种铁盒有大有小,小的一人用,比万金油盒子大一倍吧,大的就有成人手掌那么大了,全家用。

村庄里的孩子们往往对父母买来全家用的百雀羚铁盒巴望不已,但并不为那里头香气扑鼻的防冻面油,而是铁盒本身,这大概就是村庄版本的“买椟还珠”了哈。他们会老老实实接受每天早上要求涂抹百雀羚后出门的要求,甚至多抹一点,只是为了那个盒子早点用空,以便占据。一旦用空,便会用各种手段,软磨硬泡,把那些盒子拐骗走。

从家里的米仓里带几颗豆子放在兜里,再往空了的面油盒子里装一些蔗糖和油,上课前将豆子装进铁盒子里,放进火桶里,四十五分钟后下课,熊孩子拎着火桶往操场边的水渠跑,从火桶的灰里拿出滚烫的铁盒来,在地上降降温,就用力掰开,里头已经是透出脂香的豆子,熟了。

也可能太过滚烫,无法开启,就用扔在水渠里浸,结果热胀冷缩,更开不了,就用力在地上砸,有些时候时运不济,已经熟透饱满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有些脏了,有些没影了,所剩不多,上课铃响起,熊孩子们一把将它们塞在嘴里,胡乱咀嚼着,冲进教室,那一堂课,便满满的焖黄豆的香味,老师皱着眉,一脸狐疑从全班同学脸上扫过去,开始点名提问,那些嘴里还满是豆子的同学,便悲剧了。

盒子打不开了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悲剧,那些面油盒子受热之后在火桶里炸开,或者面油盒子不干净,慢性铅中毒之类才悲剧啊。但是在那些年里,又有谁在乎呢,回忆童年时,谁又会后悔干过那些蠢事呢?

有些年的冬天持续时间比较长久,那些时候的乡野就会有一股别样的味道。

在闽西山区,经常冬天漫长,土地温度极低,一些山头可能会一夜白头,那些白非霜即雪,太阳一出便消融,村人说叫“扣”。这样的温度是不合适谷物发芽的,但是谷物在合适的时间没有发芽就会错过后头所有的雨露、阳光,非常像“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其实都是农耕特征的产物,不论人还是谷物。因为“起跑线”问题对于谷物,确实是大问题,人是铁饭是钢,不能比硬,所以那些谷物的发芽得人工来催。

人工催种就是把谷种用热水烫,烫“醒”之后,再放入巨大的桶篁里加湿保温,有些还用棉被来捂。那烫的过程,会有一种尘垢尽去的气息在屋子里荡漾,有一种东西要破而后立,可能便是生命力本身。我有阵子特别爱泡温泉,估计便是身体开始衰老的原因吧。那种热水浸泡的味道里有一种类发酵的意味,不是变异成另一物种,便要就此糜烂。想必这些,人和谷物,都是清楚的。

出芽后的谷子有着长须,可以带到一块平整好的田里先行播洒,这只是权宜之计,将来是要再次迁移的。而这块地多半会是避风的平地,最好是地气温暖之处,又或者用低低的透光塑料棚笼起来。这样在长成秧苗的这一过程,便是向老天偷来的时间了。秧长到了适合更大空间的时间,就要整块连土一起拔起,所以那些用于承载的泥得事先弄得稀软,以便在拔起时方便,实在不能拔的,就连着泥一块铲,不过意义不大,最终都要在泥水中被脱干净。这些脱好的秧苗要带到更大或者更高处的地方去重新插入水田中,前提是冰雪霜扣已然在田野中结束。

起苗时拉断根系的扎扎声,混和泥土的气息,会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感动。如同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人类,那是不断的与他们的土地进行割裂,又不断的在异地重生再栽入。人生也如同秧苗,不断的催芽,又不断的移栽,似乎这也是很多人此后不同的童年,却又大体相似的人生了。

插秧时,将那些不一道发生的生命的根总在一起,插入泥水时的冰寒手感与泥土初浸的气息,和气泡被释放的汩汩声,会一起到来,那是一种近乎信仰的过程,是土地与人在时空中订立契约,佐证以声音与气息,还有手足的皮肤感受。

或者在很多人童年的某一瞬间,所有的冬之气味,都曾在冰消雪释中归于一味,酝酿成希望和奢求,在百年后终老前,变成回归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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