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人话
一
日前，有小友问，近来很多人在大力提倡恢复文言文教育，认为现在的文学作品多粗俗不堪言辞乏味，皆因文言断绝，必须重习文言写作，您如何看？
曾与多位友人交流过此事，今将愚见稍作整理，以为回复：文白之争，是工具之争，并非文法之争。要争辩、批判，首先必须界定一下，何为白话文？《红楼梦》、《三国演义》、《老残游记》、《浮生六记》是白话文，鲁迅、汪曾祺、李敖的作品是白话文。如今，大家所批判的那些不是白话文，而是大白话、瞎白话，不讲文法、言辞粗鄙。真正的白话文，是以白话入文，去其粗砺、流弊，化为文章，而不是连泥带水一并捧上酒席。
早年倡导白话文目的有二，一是让文化下沉，革新文法以为开通民智之工具；二是化民成俗，以文化人，更广泛地让国民变得文明优雅。今时为文之弊，不在白话文，而在为文之人。菜做不好，谁会骂刀砧锅铲？
白话文运动中提出的“八事”——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于今反观自照，哪一条不切中今时之弊？哪一条不足为文者诫？至于抛却传统文化，白话文健将哪一位不是从旧学中来？哪一位曾说将旧学自国民教育中尽数剔除？
文白百年之争，早已尘埃落定，也莫觉得白话文不雅，须知何为雅？雅者，正也，合乎规范者也，评判的标准不因个人喜恶而变。私心自度，我字喜繁体、辞爱文言，下笔每每文白参半，实实在在是一迂病。
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潮汕某乡，有丧，后生将返，众族老再三叮嘱其父打电话问之，能行跪礼否，能持香否，能披麻否，能送葬上山否……详尽得近于琐碎，“他是读书人，有官身，这些事一定要问仔细喽。”
那位后生，大学毕业，刚到某银行上班，只能算“吃上公家饭”。
随侍于长者学丧礼之晚辈始得有闻——乡俗绝对不能凌驾于雅礼之上。
三
夏生，自幼聪颖，擅读书应试，家人不以俗务分其神，年十六七外出求学，自高中、大学，一路至博士留洋，后定居于美利坚。父往生，奔丧归。见停棺于祠堂，挛丧亲族近百，吊拜者络绎不绝，每餐开几十席，忧心忡忡，嗫嚅谓其小叔：“这得花多少钱呀？”
其叔告之：“放心，你有姐妹有族众，你拿十万元，这事这样办，你拿一千，这事也这样办，没有人会强迫你必须花多少钱的。”
四
潮汕地区，依然有很多老人秉承古礼为族众操持婚丧喜庆诸事，不以丰享豫大为荣，以悖礼违俗为耻，他们有自己一套圆融自洽的评判体系和处事范式。我从中攫取几条，其一，与时俱进，因地循情；其二，雅俗皆礼，并行相济；其三，雅不干俗，俗不凌雅；其四，两俗相冲，以雅为准。如此处事，当地老人称之为“很儒家”。再记几点零散的思考吧：
一、什么是俗？雅落于地即为俗。什么是雅？世之通则即为雅。
二、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雅，亦无永世长存之俗。
三、文言文即为雅，白话文即为俗？旧时如是，今亦如是乎？
四、京剧中有念白，以俗语写就，若是一开口便念：“哎哟妈呀……”怎生听得？
五、如今，京剧中的白，已然雅得很。
六、我们总觉得现在的菜肴不佳，原因有三，食材不好、厨艺不行，还有就是我们的口味提高了。这届文章不行，其理亦如是。
七、为文者的素材如同厨子的食材，如今的素材为何不好？一是缺乏拣选的慧眼，二是产出素材的生活并不美丽。
八、文字、方法、文体，其沿革俱有脉络可循，无根浮萍从来难经风浪。
九、化不了俗的雅，再雅也是浮萍；失去雅，俗如江河绝源。
十、白话文应该是一场不托古的“古文运动”，是一次国语新生。
十一、白话文至今最大的匮乏是什么？是属于她的韩文公和苏东坡，是属于她的唐宋八大家。
十二、礼俗呢？缺什么？思至深处，空空如亦，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十三、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到这儿了就留下点印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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