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人话
【按】近来沉醉于《诗经》,得随笔十数,择其数章,如下:
一
“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学《诗经》,退一万讲,还能多认识点鸟兽草木啊!然而,即便是这最低要求的“识”也曾难倒古今多少学人?令人知“名”而不识之。
古人诗中包罗万象,历史、文化、言语、习俗、地缘、水文、星象、图腾……大到礼乐征伐,小到礼节仪轨,甚至衣食住行。然而,随着时间变迁、族群迁徙、文化交融、语言演变、典籍佚失等等,很多东西变得不复可解。
如何转益多师?如何借今时之考古发现以补史之阙文?如何勘山踏水以见文字中的种种境象……这些都是铁杵磨针的功夫,唯点滴积累而已,一本书不惮数十年反复解读之,数代人反复补注之。
我不太愿意读诗,因为总会不由然地陷入某种恍惚的状态中,仿佛看到马鸣萧萧旌旗招摇,看到牛车辘辘黍稷离离,看到炊烟和茅屋,看到先民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听到他们笑,他们歌,他们舞蹈,他们饮泣……然后,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所左右,当情绪充盈时,会忍不住想要诉说,无人相对,唯能自语,状如痴儿,行径不类常人。
二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道德评判标准,当日之是,今时之非。20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个体户在普罗大众眼中与流氓、浪荡子何异?
家国天下,家天下或国天下,孰是孰非?不也是时势使然吗?唯心怀苍生者,可谓真君子也,民终世不敢忘之,永生而称赞之。
夫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泄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能如此,方为儒家真传。
三
从一首诗中品读出来的境象、意韵,蕴含着一个人的才情、学识、阅历、胸襟和智慧,浓缩着他走过的路,遇过的人,读过的书,经过的事……囊括他的一切过往。读诗入心,如阳光穿过窗竂映照于斯,诸多过往如同窗上的纱幕,会将之过滤,纱如蝉翼,所见必真。若是铜墙铁壁,能见得个甚?
南宋士人喜读老杜,尤好三吏三别,不过是诗中所述离乱之苦、胡风腥膻,恰逢时人际遇,动了心弦。然而,这不过是少陵野老平生诗话的一段,不是他的全部,若以兹自以为解人、知己,谬已自生。此理难明乎?
吾辈今来读诗经,有百余年甲骨文研究可溯字源,有数代人考古发现文献可参照,有两甲子触及根柢大变局之信史为借鉴,与汉宋先贤比较,何其幸哉?
四
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此中画技岂是庸匠可知?酒至微醺,琵琶半面,此中滋味何足为俗人道?
读诗最难处,不在辞章,不在典故,甚至不在义理,而在弦外之音。解诗最难处,不在读诗,不在技法,甚至不在文字构建起来的那个世界里,而在于用当世的语言将那个世界完整地重新描绘出来。
诗家与解家隔着时光长河相视一笑,诸般尽在不言中,如此意象如何转述?灵化过甚,极易落入原作窠臼;俗化过甚,极易导致气韵流散。吾性不敏,勉力而为,挟山超海,每解一诗,必筋软骨酥,横卧似将死。偏又见之若老饕遇美食,振作如初。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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