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三个月前，汤凌月女扮男装，背上祖传宝剑，踏出家门开始寻找江湖。当她回望火光接天，熊熊燃烧的老宅，骑着枣红色的大马在羊肠小道上愈行愈远，心中一片凄凉和茫然。 

她娘临终前告诉她当年为她爹验伤的仵作指着她爹喉结上红点大小的伤口说过“看样子像是江湖中的高手所为”。她娘放心大胆地推测她爹一生和江湖毫无瓜葛，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教书先生，能被绝顶的武林高手看中一剑封喉，说明她爹身上必定隐藏着能轰动武林的大秘密。

出身于屠户之家的汤母见惯鲜血淋漓的屠杀，常常带着满身腥气对着油黄油黄的月亮亲切地幻想血雨腥风的江湖，直到暮年，还一直难以割舍闯荡江湖，邂逅一位英雄大侠绮丽的少女情怀。在她的身体江河日下后，她觉得是时候让女儿投身于江湖，寻找出那个让自己耿耿于怀了几十年的大秘密了。她咳喘连连，指挥女儿掘地三尺，挖出了一个陶罐，里面有家里仅有的积蓄——二十两纹银。汤母一辈子听翠花酒楼的说书先生李大嘴讲“射雕英雄传”的故事不下一百遍，也由此总结出了一条深刻的道理：人在江湖，装备先行。于是一狠心一咬牙花十两纹银买下了汤凌月胯下这匹年岁不小，但牙口尚好的大马。最后在稻谷颗粒不剩的仓房里又找出了汤凌月背上这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垢的宝剑。

现在这把宝剑被汤凌月生着枯黄颜色的双手虚弱无力地抱在胸前。三个月来，她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十两纹银在第一个月就被花得精光，第二个月枯瘦如柴的老马又暴毙而亡，第三个月，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她好像绕了山路十八弯，但来到面前的还是一座山，她已经没有力气向当地人打听这是座什么山，只觉得头脑发昏，一头栽到了山腰上的郁郁青草里。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她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粗壮结实的大汉，神情肃穆，穿着褐色粗布，手提一根长棍，和她母亲描述过的英雄形象十分相像。她用尽全身力气但只能吐气如兰地说出她一路上说过成千上万遍的三个字“人生啊——”，大汉不为所动，把她向上一提扛在肩上，大踏步朝山上走去。

三天后她在布置精美，花香袭人，锦绸棉被的房间中悠悠转醒才慢慢得知，她来到了天下最有名的剑客梅万三的梅南山庄。救她上来的人虽然也武艺高强，但还远远算不上英雄好汉，只是这里的护卫家丁。在寻问了她的身世后，梅大侠虽极力克制但眼睛里仍迸发出骄傲的光芒，因为她的家乡汤逊湖畔正是当年梅大侠打败最后一个向他挑战的剑客，荣获“天下第一剑”扬名立万的地方。只是当她向梅大侠说出“人生啊”三个字，梅大侠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知所云的尴尬神情，当她向梅大侠请教当年那场直叫风云变色的大战，梅大侠捋捋花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名小厮来唤梅大侠，说参加每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的各路英雄都到齐了。梅大侠抱拳说一声“姑娘好生休养”疾步而去。

回想着梅大侠临去之前的神色，汤凌月的目光带着些许探寻锁定在自己的剑上。她解开灰蒙蒙的剑袋，握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要拔剑出鞘，但纵使她银牙咬碎，手露青筋，剑也依旧岿然不动。

 这把剑最初的主人是汤母娘家村上的一个大户人家的武师。天寒地冻，武师坐在汤母祖传肉铺店里围着一个炭盆喝酒，汤凌月的外公正在对付一头牛，用的是屠户最上乘的手艺——庖丁解牛。武师每天拉来一头牛让屠户杀，然后就坐在一旁静悄悄地看，如此看了十天。第十天的时候，村里有名的赖子死在荒野，只留下一副头脸，身体白骨森森，血肉全无，但骨架丝毫未损。第十一天的时候，武师托庄上的少爷送来了这把剑，说是算是十天叨扰的报酬，屠户失望地想怎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顺手扔给女儿当玩具玩儿。少爷拜别，吸着鼻涕走出了肉店，学着他师父仰天感叹着：“人生啊——” 

想到这把剑，汤凌月便又不由得泪水涟涟地怀念起了自己的母亲。那天她临上路前，母亲的病已危在旦夕，她双眼凹陷，断断续续说出剑的来历，定要汤凌月寻找能接上“人生啊”下半句的人，因为当年她无数次撩开厨房油渍斑斓的帘子偷偷观察武师的一举一动，发现武师每到离开时，总要习惯性的长叹一句“人生啊”，喜欢揣摩思考的汤母认定这是他们门派独有的接头暗号，只是没有人响应罢了。汤母让汤凌月时时谨记这三个字，虽然现在的武师已经无路去寻，但找到武师门派中人，便是汤凌月踏入江湖最为关键的第一步。等汤凌月一踏出家门，行事颇为悲壮的汤母便拼着最后一口气点燃火把，烧断了汤凌月的回头路。可让汤凌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并没有交代这把剑拔不出鞘。沉浸在丧母悲苦里的汤凌月千头万绪，眼前又浮现起那天的熊熊大火。

  接下来几日，汤凌月身体渐佳，甚至被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山珍海味滋养得呈现出丰腴的模样。一日饭后，她在花园中信步游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百花深处，浓影遮蔽处原来正是梅南山庄商议大事的地方聚贤堂。正值天热，门窗大开，她能从角落里觑见端坐在木椅上巍然的大侠身影。她心头一动，能和梅大侠交往的侠士必定都名动江湖，里面说不定就有武师的同门中人，然而她的杀父凶手恐怕也可能就在其中吧？她轻移碎步，躲于窗下凝神去听。

一个说话声音像金属摩擦刺啦啦响的人道：“这次武林大会，我金钱帮出了五百两黄金，三万六千两银子，盟主之位，是德高望重的梅大侠坐定了的，但副盟主，我金钱帮当仁不让。”汤凌月回想刚才窥见的身影，这一位必是那位肥胖至极，身畔有四名侍女扇扇的大侠。立即有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接口道：“武林中人武学是根基，试问金钱帮比得上我土木派三百年的武学传承么？”这一位必然是那位精瘦黑面的大侠了，汤凌月猜想。不断又有声音加入进来，纷纷扰扰没有定论，渐至后来口舌之辩竟被磨拳霍霍之声压了下去。梅大侠突然一声大喝“诸位且住，请听老朽一言。”大堂里立即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宁静。梅大侠语气转柔，对着汤凌月的方向道：“汤姑娘既然来了，和不进来拜见一下诸位武林前辈，也好蒙求诸位大侠一番指点。”

汤凌月有些惭愧地低头而入，然而还是果决地抬起头来说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三个字：“人生啊——”没想到这次很快就得到了回应，“地不熟啊！”堂下众宾客都掩面而笑，梅大侠脸色铁青。汤凌月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是立在梅大侠身后一脸戏谑身着青衣的男子说的。“汤姑娘初来梅南山，人生地不熟，定然不知道许多好耍处，爹爹，让我陪汤姑娘游玩上一圈，也不失了咱们待客的礼数。”他说罢，拜别诸位大侠，向汤凌月作出一个请的姿势，便率先昂首而出。

汤凌月哪里有游玩的兴致，赶紧取了宝剑来给他看，期待地问他是否认得。青衣男子端着剑微微皱眉，正在汤凌月还在犹疑这么瘦弱的身躯如何能是武师门下时，他走进一间厨房拿出一块磨石和一碗菜籽油，对莫名其妙的汤凌月说：“这把剑久不出鞘生锈已经生得很严重了，即使磨好也是一把废剑了。”汤凌月痴痴地发了呆，废剑?她急急问青衣男子：“梅少侠，你能接上我的暗号，你真的不认识这把剑？你很可能和这把剑的主人关系密切。”

梅少爷摇摇头：“不认识，我爹的剑已经让我够烦了。和我关系密切的只有教我画画的技师，他不会拿剑，而且两年前就入土了。”

又盘桓了几日，汤凌月有了辞别的念头，这辈子唯一和他们家有关系的江湖中人——武师的线索也断了，她是个遗腹子，现在娘也走了，就算找出爹的秘密也和她一个孤苦女子关系不大了，何况大海捞针，哪里去寻呢?

清早时分的时候汤凌月向梅大侠拜别，从马夫手里接过一匹马厩里最温顺的良驹。前路茫茫，汤凌月立在高耸的门楼前最后一次回望这个让她心生敬意和闻过江湖味道的威严森森的大宅，然后她把马鞭使劲挥下。座下黑亮的骏马肆意奔驰，直到朝霞褪尽，日头高升，她热得满脸绯红才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歇了脚。她小心翼翼从包裹里取出梅少爷为她画的像，正不由自主遐思无限，万万没有想到梅少爷倒骑着一头小毛驴优哉游哉出现了在她的面前 ，背上背着画具和一把玉笛，梅少爷不作停留，继续朝前行去，目光清亮，望着她的眼睛说：“抱歉没有告知姑娘小路荆棘多一点但总是近一些。姑娘，我们相识一场，不如带着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可是，我并不知道江湖是什么。”汤凌月又困惑又羞赧地说。

“我看江湖不过就是你骑大马很自在，我骑毛驴也很逍遥。”梅少爷说着解下了玉笛。

笛声顿起，好像清风徐徐，汤凌月跨上大马，跟随着梅少爷迤逦而行。

这天晚上的时候，梅大侠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当年争夺“天下第一剑”的时候竟然不是他对第一百个路过的行人一剑封喉，而是那个剑法高妙的武师。梅大侠惊醒后赶紧摸了摸挂在胸前刻着“天下第一剑”的玉石，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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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大学的时候很痴迷武侠，又有很多闲暇时光看书，看了不少金庸古龙的   作品。从上课的教室走到图书馆，需要从山上下来。下山路上，我常常大步流星，昂着头，微微看向天空，臂膀也甩得极大，想象自己是乔峰附身。一那么想，便浑身都是潇洒豪迈的气魄。也写过几篇关于武侠的评论和小故事。这篇文章便是故事之一，纪念我在美丽的母校度过的最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