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描述刘文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慌乱无措呢？林依一死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打来电话的是林依一的弟弟林海，他读高中的时候见过几面。每次约林依一出来玩，她的身边总站着这个不识时务的毛头小伙子。林海一米八的个子，穿一件宽大的天蓝色球衣，配上一条短裤和一双篮球鞋，那阵势仿佛立马就会撇下他俩奔向篮球场。可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林依一旁边，像一个专业的护花使者，更衬得林依一的娇弱可爱。有这么个耀眼的电灯泡杵在一旁，刘文预想的所有深情话语全都说不出口了，他们一起逛公园，看电影，吃饭，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只记得有一次，他们爬上市公园的假山，坐在一块宽大的石头上，望着脚下的大河和远处的云彩出神。他们坐的地方地势很高，能将整条大河尽收眼底，几艘观光轮船稀稀落落地靠在岸边，像搁浅的鱼一般，灰色的船体上泛着隐隐约约的鱼肚白。天空很蓝，云很少，却都厚厚的，它们各自划分了地盘，点缀于天空的一隅。林海买饮料去了，周遭的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林依一突然侧过头，看着他说：“其实我都懂的。”刘文还未回过神来，没有细想这句话背后的深刻含义，他那时候是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总以为一切事情都能水到渠成手到擒来。之后他们都没再多说话，看过那一场夕阳日落之后，他们就道别回家了。
林海恳请刘文一定要去参加姐姐的葬礼，并告知时间和地点，直到刘文明确表态说会去才挂断电话。葬礼在他们共同的家乡，那个破旧的南方小城。高考之后，林依一往北，刘文往更南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却没想到仅过了十年，命运便要他们在这个承载了他们所有青涩往事的小城再次重逢，然后来一场正式的分道扬镳。
刘文记得，他们本就没有好好地说过再见。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高考后去学校确认高考志愿的时候，林依一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好像在等人。陆陆续续走过好几个同班同学，她都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刘文想走过去，跟她说一声再见，步子却越来越沉。他禁不住想，叫住她，又能说些什么呢，是两个人都各自藏起自己的离愁别绪，说一句郑重的再见，然后彼此尴尬地沉默着？还是她向自己真情流露，泪眼婆娑地要他保证永远不将她忘了？他转身回了教室，等再出来的时候，林依一已经离开了。
这十年来，刘文经常梦见这一幕，梦里的林依一站在校门口，等的人正是他。他走过去，林依一看着他笑，说：“怎么这么慢啊。”他窘迫地摸摸头发，也对着她笑，笑着笑着就醒了。梦中的这一幕不同于他的所有想象，林依一既没有沉默，也没有悲伤，而是笑着，仿佛离别在她看来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味着梦中的笑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梦中对他笑，带着一种温柔的苦涩。
最后，他终于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完成了跟林依一道别的过程，却要用好多年，去幻想、去改写他们道别的方式。
订好机票之后，刘文想起高三。一个炎热的傍晚，同学们都陆续去吃晚饭了，他因肚子不舒服不想吃饭，于是打算再做几道英语阅读题。林依一走了过来，面向他坐在他前面的座位上，然后用右手中指的指节敲了敲他的桌子。林依一的手很小，却很好看，纤细，匀称。刘文想去牵，却只是愣住了。
“周末你有空吗？”林依一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像夏天的一阵风，你看到树叶晃动，想伸手去抓，它却消失了。
“有。”他们都知道没有，做不完的试卷早将他们淹没了。可刘文有一种预感，他不能说“没有”，这个词是比“再见”更有分量的道别，仿佛他一说，她立马就会转头离开。
“我想月末去机场看一看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样子。”
“好。”
这个南方小城没有机场，机场在临市。刘文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这座小城，更没近距离亲眼见到过飞机。听大人们说，去机场需要先坐火车，然后再转好几趟公交，如此折腾大半天才能到。他不知道林依一为什么想去机场看飞机，可只要她说了，那他就努力帮她实现。此后，刘文开始查路线，计划时间，知道这次肯定不会再有电灯泡林海的参与，他心底那些被压抑的想法又活络了起来，让他坐立难安。
可是到了月末，他们并没有去机场。林依一像是有意忘记了这件事情，在班上用平常的语气跟刘文说着平常的事情。那天傍晚发生的一切成了刘文的一场梦，所有的背景都后退，变得越来越模糊，只剩下那四句既矫情又幼稚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播。
月末那天，刘文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路灯积蓄了一整天的能量迫不及待地亮起来。
而今刘文再次想起这件事，才终于读出当时林依一话语中的无助。那时候，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印象中，林依一总是对自己的过往和家庭之类的隐私闭口不谈，他不知道她住哪儿，不知道她家里几口人，不知道她小学初中在哪儿上学，他只知道她喜欢北方，想去哈尔滨。而他对她说了很多事，喜欢的，讨厌的，每当他喋喋不休，她都静静听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她眼里的好奇鼓励着他，让他满足地沉浸在自己自言自语的幻想里。
现在，她死了。自己被邀请去参加她的葬礼，她沉默不语多年的过往终于肯让他看见了，她的快乐，她的热切的痛苦，这一切情绪的源头的大门已向他敞开。可是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文突然觉得很后悔，他恨那个十年前的少年没有快点长大。那个少年以爱之名，却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她的强颜欢笑，看不到她的心事重重，却只看到他们越走越远。
机场事件过去之后，刘文和林依一就很少说话了。他们互相躲着彼此，偶尔在楼梯和走廊碰到，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是的，他在生气，一想到之前自己因为她几句话就满怀期待做那么多准备，他就觉得自己很傻。而她呢，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波澜不惊地准备着高考。
他们开始了一场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沉默游戏，慢慢地就成了习惯。哪怕刘文气消之后，这场游戏依旧在继续，并且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今后，林依一再也不会输了。
刘文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件小事会让他们变得无话可说。他敢肯定他们的友情还在，甚至可能还存在着一丝爱情。可是当年他们却拼命远离，他知道她想去北方，于是在高考志愿上故意选了南方的学校，并且在毕业后留了下来。
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他们都输过。
大二的时候，刘文收到了林依一写来的信。信里依旧是记忆中的平淡语气，林依一写她喜欢的北国的雪，写她充实的大学生活，写她上学路上碰见的一只流浪狗。末了，她在信的最后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写得毫不在意，仿佛是一不小心随手就写了十一个数字，刘文却看出了信纸背后她的紧张。他用笔把它们仔细地抄下来，存在手机里。
此后，他们便经常用手机联系，从大学课程聊到天文地理，像是要把之前没说的话补回来。后来，话终于说完了，无话可说的时候，刘文就听着听筒里电流的沙沙声发呆，连林依一什么时候挂了电话都不知道。
他无比怀念高中他们还未吵架的时候，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有一次，林依一煞有介事地要了他家的座机号码，说有空会打给他，他也没当回事。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林依一真的打了电话过来。电话是母亲接的，具体说了些什么早忘了，倒是母亲当时怀疑的眼神让他至今想起来依旧觉得很好笑。
他们不再联系了。开始的时候刘文还会习惯性地翻到那个号码，编辑好短信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后来，刘文换了手机，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就这样轻松地忘了。
大学毕业之后，家人催着刘文找个女朋友结婚。刘文本来不急，可眼看着周围的朋友一个接一个都操办了酒席，母亲又总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导，刘文觉得自己也是时候找个女朋友了。他想起了林依一，从高中同学那里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
林依一似乎一直都很忙，给她发消息总是很久才回，甚至有时候直接就不回。她虽然还和以前一样，平静，温和，他却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翻着朋友圈里她养的小猫和盆栽的照片，他却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可以说。
他终于说服自己，不再给她发消息了，并且屏蔽了她的动态。
这场游戏，他们各输过一次，现在，狡猾的林依一想让他再输一次，于是她便成了最终的赢家。她用她的死亡和缄默不语的过往做诱饵，逼迫刘文前去一探究竟。可是刘文看破了她的诡计，她如此用心良苦，却没算到，十多年过去，他们早已改变。
那天晚上，刘文失眠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去世，竟让他的胸口一阵阵作痛。也许，自己是还喜欢着她的吧，虽然好多年没有她的近况，可心底那份悸动还在。死别跟生离的最大区别，就是你知道，你心底仅存的那一丝绝无可能的可能也消失了。
他想起刚认识林依一的时候。他下课时间偷偷摸摸在教室里看一本小说，林依一从身旁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真巧，我也喜欢这本书。那时候他们都那么天真，总是争论着书中人物的命运走向，林依一惯常从人物自身性格去分析，而刘文则主张从作者的剧情安排去考虑。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末了，林依一总说，理性的人都是傻瓜。
自己真的是一个理性的傻瓜吗，刘文不得而知，而知道答案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告诉他答案了。事实上，林依一从没告诉过他任何事情的答案。她只对他说，“其实我都懂的。”
刘文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已是午夜了，城市的灯光依旧繁华，汽车依旧车水马龙，只有天边的浓云翻滚着，预示着过两天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天气。
他终于决定，这场游戏他一定要赢，这样，他们就打平了。
退了机票之后，他的泪水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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