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和外交官谈恋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二十一)
userphoto

2022.12.29 浙江

关注

我记不太清那是五月的哪一天了,只记得那天已是傍晚时分,巴基斯坦的天都黑了,我坐着一辆老旧的轿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回大使馆。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腿迅速爬上了躯干,直逼大脑,我预感不妙,企图大喊出声,一阵麻木感便剥夺了我所有的五感。

我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张着嘴,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喊出了声来。

我虽然痛的锥心,大脑的认识却无比清醒,那是一种死亡濒临的压迫感,翻江倒海。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刺痛辐射至整个大脑,我失去了意识。

……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待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像是睡了很深的一觉才刚刚醒来,一掀开眼皮就看到陆祁光紧张地不停拍打着我的肩膀,看到我醒来后便着急忙慌地喊:

“醒了,她醒了,安娜,别睡,千万别睡。”

我甚少在陆祁光脸上见到这么严肃的表情,紧张之中,夹杂着无法掩藏的焦急。

我心中嗤笑着想,我刚刚应该是喊出来了,而且很大声,否则他怎么会这样。

他看了一眼手表,手上的动作从拍打变成了捏脸,这个时候我的痛感已经恢复了,

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脸颊肉成了陆祁光手里的一团肉饼,任他搓拿揉捏。

我浑身无力,想要抬手把他的手拍掉,胳膊却重的抬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地对他喊:“把手拿开。”

陆祁光不依,捏着脸颊肉的手反而用力扯了一把:“等你好了再跟我吵。”

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体感还不轻。大脑混沌地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毕竟,我最近的身体没有非常引人注目的异常。

除了右腿偶尔会有刺痛感稍纵即逝,我想不出还有哪些生病的表征。

大使馆的医生到的也很快,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他看着面色虚弱但意识还算清醒的我犹豫地看了陆祁光一眼:“这是病人?”

“她是什么问题。”

“晚6:37分,她全身突发痉挛,抽搐后失去意识,三分钟。”陆祁光又瞄了一眼表盘,冷静地计算着时间。

我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慌乱的痕迹。

很冷静,和他那张脸蛋格格不入的冷静。

“抽搐……”中年男医生拧眉观察了我一瞬,我迎上他的目光,见他开口提问,“你的家族有癫痫病史吗?”

“绝对没有。”我坚定地小幅度摇了摇头,我很确定我们家往上倒退三代都没有任何遗传家族病史。

男医生面露难色,抿唇对陆祁光说:“我现在没办法确定这位同志的抽搐病因,是因为癫痫还是电解质紊乱,或者是什么神经性质的病变。”

“那要怎么样才能确定。”

“……需要做核磁共振和进一步的检查。”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很显然,以巴基斯坦的医疗条件,就算跑遍整块领地,都不可能找到一台核磁共振仪。

这个时候,我和医生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祁光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我们都认定了陆祁光才是那个能拿决定的人。

陆祁光垂着眸,安静的像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一尊鼎,好久才开了口。

“过两天,回国吧。”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想开口反驳的。

我心存侥幸地觉得也许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那么严重,不至于要弄到非要回国的地步。

但这点侥幸还未出口,就很快被事实剿灭。

我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麻木剥夺了所有的感官。

我的白日,变成了极夜。

浑浑噩噩间,偶尔有醒来的片刻,能隐约听到陆祁光隐约和医生的交谈声,左右不过是在这里,药品和医疗资源都供应不上的问题。

沉重的大脑已经支撑不起任何有意义的思考,摆在眼前的既定事实只是传递着一个消极的信号:这是死亡降临的信号。

在意识沉沦于死海的那一瞬间我的,眼角有泪滚下来,空荡荡的胸腔回荡着我的遗言。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

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时间已经跨入新的一日,灵魂却还像是活在昨天。

这次清醒的时间相对来说长一些,我终于可以冷静的思考一些事情,这个时候的大脑浮现出第一个念头是。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在床上侧身挣扎着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摆着的手机,毫不犹豫地格式化了里面的内容,又放回了桌上。

翻身躺好,又细细回顾了一番自己的工作内容和保密项目,嗯,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随即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时,我的身体才松懈了下来。

随即我又开始嘲讽自己,呵,被陆祁光影响的太深了,连面对死亡的态度都这么像。

内陆气候的巴基斯坦难得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都是水汽的清新味道。我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脖子,别过脸就看到趴在我床边睡着的小脑袋。

柔顺的发丝顶端自然而然打了一个旋,是令人羡慕的茂密。

其实很多外交官都挺秃的,因为有些小国家没有良好的过滤系统,饮用水里的重金属超标严重,喝了很掉头发。

像这样头发多的,算是比较稀罕的。

察觉到我的醒来,睡眠很轻浅的人也醒了过来。

在他抬眼的一瞬间,对上那双盛满担忧的眼,我有一瞬以为,他是已经跟随医疗队到达使馆的陆辰光。

但在看到他耳边豁口时,我又很快反应过来,那一瞬只是错觉。

“要不要吃点东西。”

淅淅沥沥的雨声,点缀着陆祁光刚刚睡醒略带沙哑的嗓音,和陆辰光每个同我共眠的早晨里,搂着我辗转醒时的问安声像极了。

我一时迷离,忘了回答。

“安娜,你还清醒吗?”陆祁光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忽然皱起了眉头,“我是陆祁光。”

“……我知道。”我收回了视线。

我其实并不确定,我刚刚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的。也许是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也许是一种曾经我绝对不会表露给陆祁光的眼神。

“我不饿。”

我歪头看向另一边,窗外是潇潇的雨幕,忽然开始莫名的感到些许委屈——我头一回觉得,做外交官原来是这么孤独的事。

在异国他乡重病垂危,没有家人和爱人的陪伴,只有一个……

我余光朝着天花板一瞥,看着空空荡荡的一片,难过从心脏蔓延开来。

……

等到我再醒过来,已经在北京军区第二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陆祁光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我从巴基斯坦送到了这里,我觉得他还挺有本事的。

ICU里的心脏监护仪很重很吵,我听得头昏眼花,睡不着觉,只能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黑到天亮。

在长久的昏迷之中,我其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旧人,但最清晰的还是父母的脸。

本来我觉得我不是很爱我的父亲,因为他有很多地方和我合不来。我不喜欢他给我起的名字,也不喜欢他培养我的方式。

无论是婚姻还是家庭观都有很多的地方合不来,但是现在,我觉得他是爱我的。

因为就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我看着他的白花花的头发,他问医生他的女儿为什么在这里面,他能不能进去,能不能给他的女儿送一餐早饭。

“爸爸。”我承认我流下了眼泪,只是因为护士长送来的两个肉包子和一个豆浆。

“我在呢,你好好吃饭,中午想吃什么我和你妈去弄。”隔着重重的病床和那扇远远的大门,我知道,我的父亲就在外面。

可是,陆辰光呢。

陆辰光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来。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在我重病垂危的时候,能照顾我的男人一定不是我的丈夫。

他是我年迈的父亲,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同事。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是这样,回到了中国还是这样。

我也理解了陆祁光为什么要和他的父亲断绝关系——像他们这种工作的人,他们真的需要家庭这个概念吗?甚至是妻子和孩子?

因为我的丈夫他是个该死的外交官,他的身上系着国家。而我那个年迈的父亲身上,只系着他女儿。

两个月的时间,我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里。每天吊着激素和电解质盐水,把失去的力量重新打回身体里,重新回到家里,改成口服药。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男人,那个我在重症监护室流泪到天明都没见到的人。

我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去支援巴基斯坦小队,应该去了吧,那是组织上派下来的任务,然后我们就很好的错过了这两个月。

“不是说要好好吃饭的吗,怎么把自己搞生病了。”我回到家修养的第一天,躺在床上,陆辰光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现在外交部的工作基本上也是在家办公,所以也没什么关系。你也可以在家好好休息。”

他一下子将我拉回了那个小小的外交部办公室里,他躺在床上,而我站在他的身边。只是我们的身份,颠倒了过来。

我突然又变得很爱很爱他。

“陆辰光,你知道吗,我病的很重。”我答非所问,我恍恍惚惚,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些东西崩坏掉的,但是我企图抓住它。

在巴基斯坦外交使馆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死亡的迫近。而我发现,那个时候,我其实真的一点都不想死。

我想活下去。

在那么的关键时刻,陆辰光,他不在我的身边。

我真的有点遗憾在心里。这点遗憾它有点致命,我觉得会动摇我和陆辰光之间的关系。

也许现在我可以深刻的理解到,为什么外交部夫妇的离婚率会这么高了。

那是我深爱陆辰光那么多年,心里头一次迸发出那样的念头。

和陆辰光离婚。

……

时间跳转到六年后。此时此刻,应当是中国时间早7点17分。

我在俄罗斯罗斯红场机场,D国际航线候机厅。

工作。

Working together to Address the New Threat of Terriorism……

At th UN Security Council Summit on Terrorism……

行人匆匆来往的残影间,我端坐在休息室的某个角落,上下分屏的电脑屏幕上连串字母飞速生成,青轴淡光的键盘被敲的震天响。

“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 Flight SU209 alternated from Slavicross Red Square to Elion Pintiy

is now ready for boarding to gate number D37.Thank you.”

飞速敲打的动作顿了片刻,职业惯性促使我开始全神贯注倾听广播的内容。

登机广播。是我搭乘的航班。

“мама, пора.(妈妈,该走了。)”小手扯了扯我的正在敲打键盘的衣袖。

皱眉看了陆辞书一眼。“呦呦,该说汉语了。”

“OKOK,好、的。”一字一顿地咬着汉字的音节,尽力让自己的发音清楚。

呦呦在俄罗斯罗斯呆的太久了,汉语语言环境的长久缺位已经让她的第一母语发音变得生涩异样,这不免让我有些忧虑。

她毕竟是个中国人,说不好中国话,这成何体统?

收回视线在文档末尾短暂地敲下了一个句号,我合上盖子准备将笔记本收进行李箱,

小家伙很有眼色劲地帮忙收拾着乱七八糟的线,一切安置妥当。

我牵起陆辞书的手朝登机口的方向走,融入了匆忙的行人队列之中。

“走吧,我们回家。”

中国,我回家了。

失重的上升和降落,细小的颠簸和震荡,机翼引擎的轰鸣和乘务空姐的温馨提示,随着一声沉闷地开舱门声归为虚无。

长达四个小时的国际长途飞行结束。

安全带的提示灯灭了下去,陆辞书便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束缚解开,背过身去半跪在座椅上撑着上半身朝后看。

“哥哥,能帮我们取一下行李吗?我们的行李箱可沉了。”她瞅准了一位年轻又俊俏的男人,发出了这样的请求信号。

“呦呦?”我有些诧异地想要把她安置回座位坐好。

“就是这个黑色的箱子,哥哥,拜托拜托——”她开始撒娇,连声音都娇软了许多。

我有些尴尬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的对着那个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

“不用了不用了,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我等人少点自己来就好。”

“没事,我来吧。”

是个好心的年轻帅哥,他和背后的女孩交代了一下,就手脚利索地将行李箱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然后偶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后面无人的空座间隙内。

“是有点沉。”他笑了两声,然后又推着行李箱朝前去了。

我只得道谢:“谢谢您了,谢谢。”

待那人走远,我才皱眉看向陆辞书。

“呦呦,你怎么回事,这样麻烦陌生人多不礼貌。”

“可是箱子真的很沉,妈妈。”

“妈妈拿得动的。”

“可是妈妈不累吗?”

顿了顿,“没事,不累。”

我拉起拉杆,将行李箱推到过道上,陆辞书也没再多说,将小书包往肩上一跨,主动牵上了我的左手。

北京的天气比红场温暖的多,一落地便是扑面而来地一股热浪,太阳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平坦开阔的跑道,将一切都照的发亮。

人群来往络绎不绝的航站楼内,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陆辞书的手走到了人流稀疏的区域,才腾出手开机。

“妈妈,一会儿我们要去哪?”

“我们去见奶奶。”

“为什么要去见奶奶?”

我愣了愣,对于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呦呦都四年没见奶奶了,难道呦呦不想奶奶吗?”

陆辞书眨着一双葡萄一样圆溜溜的眼睛,反倒是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解。

“可我总共也没见过奶奶几次啊?”

我沉默了。

呦呦出生的时候见过奶奶一次,20年过年见过一次,23年我驻外前见过一次,所以一共是三次。

年岁太小的时候,怕是根本没有印象,于陆辞书而言,勉强只能算作是两次。

“能记得奶奶长什么样就不错了,我怎么会想她呢。”

于情理上来说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确实如此合乎逻辑,无法反驳。

是啊,人怎么会想一个根本见不上几面的人呢。

我无语凝噎,默默揭过了这个话题。将手机收回了包里,又牵起了陆辞书的手,朝地下停车场走。

“走吧,有人接我们。”

“是爸爸吗?”

与行色匆匆的人群擦肩而过,在听到问题的那一刻脚步又顿那么片刻,随后又匆匆步履起来,

直至站定进电梯轿厢的那一刻,我才腾出空否认她的问题。

“不是。”

“哦。”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声应响。

我不免有些想笑,略带调侃地询问了一句:“呦呦……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如果他没有老很多的话。”

笑死我了。

不错,陆辞书这嘴毒的毛病随我。

“是安公使吗?”聊天之余都没注意到有辆车停在了跟前,一颗鹅卵石般圆滑的头就这么从侧窗伸了出来。

年轻的面孔,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可人,眼角眉梢写满年轻的姿态,是我不会再拥有的青春年少。

我眯了眯眼,点了下头算是认同了他的称呼,他了然地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新闻司的付思恒,您可以叫我小田。”付思恒从车上下来,从我手里接过行李打开了后备箱安置行李。

“陆祁光的学生?”我看着他忙活的模样,没有打断。

“是。”

这么多年了,他似乎是不记得我了。没关系,外交部那么大,也不是谁非要记得谁。

“呦呦,上车吧。”

陆辞书闻言一咕噜地拉开后座的车门爬了上去,我确认她已经坐好,继而跟着坐上了车。

待到一切安定完毕后,我探着脑袋同付思恒交代道:“我休息一下,到地方了叫下我。”

“好的。”付思恒从车前镜内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然后打开了车内的空调。

并非熟稔到可以寒暄过多的关系,不如小憩避免交流,更何况方才的俄罗斯罗斯国航航班的机长面对空气颠簸那股奋勇拼搏的精神……

真的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了半小时。

陆辞书接收到我的倦意,也很贴心地安稳坐在位置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盯着驾驶座的靠椅后背,尽管我知道那没什么好看的。

行驶了大约有三十分钟后,车身困在了十字马路的某个红绿灯路口。

正值早高峰的路走走停停,我睡不安稳,在一众鸣笛声中不耐烦地睁开了眼。

“安公使,快到了。”付思恒于车前镜里看了我一眼,然后这样说道。

大约又过了六七分钟,才算完全到了地方。

付思恒将我们放在了临近医院的一所酒店,将行李推进了酒店大堂,就礼貌道别离开了,我牵着陆辞书的手朝酒店大堂走去。

“妈妈,我们不住爸爸家里吗?”陆辞书又眨着她那双困惑的大眼睛凑向了我。

“你奶奶在医院呢,这离医院近,我们来回方便。”我扯了扯陆辞书因为动作顽皮而缩上去的衣物,确保它们盖住了她的身体,才收回了手。

“奶奶生病了吗?”

“嗯,所以才回来看看奶奶。”

房间是早就预定好的,办理了入住手续后,我拖着行李带陆辞书去找电梯,在轿厢里空余的间隙,我飞快在键盘上拨出了一个号码。

“妈妈,你要打电话给爸爸吗?”

我看了陆辞书一眼,应了一声。“嗯。”

忙音。

“啧。”

我摁掉了电话,将手机放回了兜里,正瞧此时电梯达到了目标楼层,我寻着房卡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推着行李走了进去。

陆辞书兴奋地跑到阳台上,垫着脚从高台的落地窗朝下看,我走过去将窗户拉开了一个口,清新的空气呼呼地吹进来,一下心旷神怡起来。

“呦呦,收拾一下,一会去看奶奶。”

“好。”陆辞书哒哒哒跑回自己的小书包旁边,将书包里的书和小玩具都拿了出来,又扯了几张酒店的纸巾塞进包里。

风风火火安置好行李,我带着陆辞书朝医院去,一边又搭乘电梯下行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了手机。

电话不通,只能转为发消息。

你妈妈在哪个病房?

想来短时间之内也很难有回音,我盯了一会屏幕,不抱希望地又将手机放回口袋。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鼻翼,然后开始看路。

北京肿瘤医院。是北京最好的第七医院附属医院,专用于收治肿瘤病人。

离酒店很近,徒步十五分钟的路程。到了医院门口我掏出手机一看,消息仍未有回应。

一股无端的烦躁升上了胸膛,我耐着性子又打开了电话簿翻找起了另一个号码拨通,这回倒是通的快。

“你妈在哪个病房。”懒得废话,单刀直入主题。

“四楼六号病区二十三床,她在做检查,你先上来吧,我接你。”

得到需要信息后,我应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带着陆辞书就去坐电梯。这医院规模不小,整个楼层有十二层左右,电梯前等了一批人。

抵达四层,我寻找着六号病区的相关指示,直直撞上从六号病区口出来的人。

“嘿,嫂子!”

我一口气噎在了喉管里,不知道该咽下还是吐出去。万般纠结下,陆祁光已然捏着一叠报告纸风尘仆仆地跑到我面前。

他喘了两口气,然后欣喜地看向陆辞书,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这,是辞书吗?都长这么高了吗?”

我最终还是不想发作,伸手点了点陆辞书的肩膀:“呦呦,叫叔叔。”

“叔叔好。”陆辞书立刻乖巧地开口。

陆祁光被这一声脆生生甜腻腻的叔叔给喊得如坠云端,脸上那股子眼馋的表情仿佛要把我女儿当即掳走署名上自己的户口本一般。

不知道的以为是他女儿哩。

所以,亲爹是跑去哪儿了?

“他人呢?”自落地以来就像死了一样。

“啊?你说我哥?他昨儿守了妈一夜,现在应该在宾馆睡觉。”

郁结在胸口的那团闷感稍微散去了一些,我不耐地皱了皱眉头,随后又把话题引向老人家:“呦呦奶奶的病怎么样。”

陆祁光抿了抿唇,纠结了一会还是开口说:“应该是快不行了。”

是中国人婉转表达死亡的方式。

要说意外,其实没有,早几年老人家就因为疼痛难耐嚷嚷了许多次。

上一辈的人对医院犯忌讳,又觉得自己小病小痛的挂个号浪费钞票,于是能忍就忍过去了。如今能愿意来医院看看,想来是实在忍不了了。

要说伤感,那也没有,我永远记得那一年我生陆辞书的时候,她在一旁摇着葵扇冷漠的面孔。

她对我没什么感情,相应的,我对她自然也没什么感情。

“奶奶是要死了吗?”陆辞书听懂了陆祁光的话,立刻接过了话茬。

突兀插入的童音让我俩皆是一愣。

我没想到陆辞书将死这个字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不禁皱起了眉,蹲下色严肃地开口:“呦呦,不能说'死’这个字,尤其还是自己的奶奶。”

“为什么?俄罗斯罗斯人经常说'бес(死鬼)’这样的话。”

“你刚刚那句话里的'死’不是'бес(死鬼)’的'死’,而是'смерть(死亡)’的'死’。”

“俄语的基础是词,汉语的基础是字,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不可以这么简单地举一反三。”

“而且在中国的文化里,'死亡’是一件严肃的事,不可以这么随便说的,明白了吗?”

“好吧,那我不说了。”陆辞书有点的懵懵的,但还是很乖巧地应了下来。也是,我的话对于一个六岁的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晦涩难懂了。

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又站起身来,陆祁光看了一眼呦呦,又看了一眼我,随意客套道:

“呦呦真聪明,挺随他爸。”

我可不吃他这一套。

“他爸主修的是法语,我学的才是俄语,”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怼了回去,“应该是随我才对。”

“……”无言以对。

我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结束了对话,低头摸了摸陆辞书的后脑勺,示意她可以走了。

“走吧,我们去看奶奶。”

我们来的不巧,光线昏暗的病房内,临床的病人正睡着。我进去的时候放轻了脚步,却发现本该躺着人的床上空空如也。

以为是人还在做检查未曾回来,却不想竟在床边的地上看到了老人家。

我吓了一跳,却碍于这里是医院不敢大声叫出来,只得以困惑的目光看了陆祁光一眼。

陆祁光接收到了眼神便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到老人家在地上,也一脸纠结。

“妈,你怎么又睡地上……”

陆祁光蹲下身想要将自己的母亲抱到床上,换来老人家一声一声带着韶山口音的“热”“热”“热”,还伸手推搡着不让陆祁光再靠近一分。

力气不小,陆祁光还拗不过她。

这动静不小,把临床的中年妇女都吵醒了过来。

老人家是个倔驴脾气,在我还没有呦呦的时候就深切感受过这一点,所以对陆祁光此刻为难又无措的样子也就很能理解。

败下阵来的陆祁光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在老人家身上披件衣服。

他退到我身边,无奈同我开口:“她昨个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我哥说什么都不好使。”

“……他守了一夜吗?”

“不守不行,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疼起来就想扒着那窗户跳下去,别看她现在安安分分睡着,那是做检查的麻药劲还没过去呢。”

癌症到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把人活生生疼死的。

“那现在你们是什么决定。”

“不知道,要等下周一专家会诊结果出来再做决定,是留在这治,还是回邵山。”

“……得我哥拿主意,他是哥。”

“热……热……”老人家叫唤起来,打断了我和陆祁光的对话,闻言陆祁光赶忙又凑到她跟前服侍着。

我感受了一下病房里的空调,确实是开的暖风,这对于其他未曾生病的患者来说,是恰好适宜的温暖。

肯定是不能让这一屋子病人就迁就老人家一个的,但是睡在地上也不像话。

“你们有带毛巾过来吗?”

“柜子里有。”

在柜子里掏了一会,陆祁光拿了两条毛巾给我,我接过后朝着病房尽头的洗水池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对陆祁光发话。

“你去附近买个凉席,给垫床上。”

陆祁光思量了一下,点了点头答应了:“那你看着点她。”

用凉水把毛巾打湿,我蹲在老人家身边为她擦拭起了四肢和身体。

她的身上烫的像一团火,甚至没有穿裤子,两条黝黑瘦弱的腿孤零零地暴露在空气里头。

擦拭到她的腹部时,我摸到了一层又重又厚的“石头”,同寻常人柔软的肚皮不同,老人家肿胀起来的腹部隆起了一个小山丘,手感僵硬。

我摸到的,是肿瘤。是癌症。是死亡。

我的父母康健,公婆爷奶一辈的老人家也都还在,没有靠近过绝症,也没有经历过死亡。

或许在旁人那里听说过谁人的逝去,也总觉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也不会有更多的想法。

但此刻死亡如此近在眼前时,多少有些恍然。

人总会死的。

可是如若要死,我也不想是这么痛苦死法。

我希望我能于一个天气明媚的日子里睡去,然后,就不要再醒来了。

折腾了一上午,为床铺上凉席后,总算把老人家这尊大佛请到了床上。

陆祁光开腔要请客午饭,我委婉回绝了,没有可以交谈的事,两人闷声不响地坐在一起吃饭只是徒增尴尬。我才不要。

带着陆辞书离开了病房,小家伙才像活过来了一样,刚才在病房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想来也是被那场景吓坏了。

“妈妈,我们去吃什么呀!”

“呦呦想吃什么?”

“我想吃饺子——我好久没吃饺子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俄罗斯罗斯的饺子都是土豆馅的,吃得一嘴面粉味,根本说不上是“饺子”。

小家伙好久没吃到正儿八经的饺子,馋了也正常。

“行,那我们找找附近有没有饺子馆,呦呦是想吃韭菜鸡蛋的还是猪肉……”

怎么说呢。

在俄罗斯罗斯的一千四百多个日夜里,我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空闲浪费于无用的冥想,而其中有一种主题当属现在这样的情景。

我和陆辰光的重逢。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们平静而沉默地对望,没有脸红,也没有眼泪,只是注视着彼此,想要将跨越过六年光阴的改变一一铭记在心。

他的眉眼一如当初的模样,是一眼就能认出并镌刻于心脏深处的温柔,岁月于他的身上积淀下的,只是化作一阵风,徐徐吹过。

这样的重逢也许正合了那句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爸爸!”陆辞书还是认出了陆辰光,她兴奋地高喊出声,朝着陆辰光奔去。

“呦呦长这么高啦。”陆辰光笑着蹲下了身,正撞上跑进她怀里的陆辞书,承接下她所有的冲击,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

陆辞书兴奋地扬着小脑袋,在陆辰光的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温馨,又美好的画面。

陆辰光摸了摸陆辞书的小脑袋,复又站起身来看向我。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有这些天劳碌了疲惫,但更多的是思念和喜悦。

“C'est bon de te revoir(欢迎回家). ”

“欢迎回家,安娜。”

在陆辰光的语境里,他正在对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说话。

其实陆祁光方才说的话不算错,若要说陆辞书随她父亲陆辰光,确确实实,是有几分相像的。

光是他们在学习第二语言一点就通的语言天赋上,就令我望尘莫及。

“Ça fait longtemps qu'on ne s'est pas vus(好久不见).陆老师。”

时光像是倒带回到了我最初进翻译室成为陆辰光学生的那个时候。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翻译室处长,而我也只是他麾下名不见传的一个学生。

那时,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陆辰光与我重逢时说的欢迎回家并不是法语里官方正式欢迎女孩回家的说法,法语里正式的说法应当是

“Bienvenue àla maison”,而陆辰光用的说法是一种非正式的、熟悉的老朋友之间的说法。

而我回答陆辰光时用的“Ça fait longtemps qu'on ne s'est pas vus”也是老朋友间更为熟悉

的说法,如果是关系较为疏远的朋友在说好久不见时则应该说的是“ça fait longtemps que je ne vousai pas vu(e).”

只是短暂沉溺于旧事,我们很快又投身于现生。两人都默契地并未开口,就已决定了共赴午餐。

今日北京二环内正午的阳光还算温和,烤的人身子暖烘烘的,平添几分倦意。

陆辰光和我还有陆辞书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马路的一边,车水马龙的潮流从身侧喧嚣而近,喧嚣而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在俄罗斯罗斯的工作应该短暂告一段落了吧。”

“嗯。”

“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去别的国家?还是……”

“我打算回翻译室了。”

陆辰光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

“你呢,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在翻译室。”

“那我们岂不是要做同事了?”

我笑了,没想到陆辰光居然还在翻译室干?这年头部内人员调动这么频繁,陆辰光居然还苟在翻译室没跑路,牛逼。

“呃,准确的说……应该我是你上司?”

“……”

妈的,笑不出来了。

我原本茂盛的笑容就这么尴尬地僵在了脸上,扬不上去也垮不下来。

陆辰光歪头瞥了我一眼,笑得很抗揍。

“你这什么表情,医院里躺的是我妈又不是你妈。”

哈哈,不好笑!

“你说我现在申请去波利威亚工作还来得及吗?”我有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的好姐姐,何至于此?”陆辰光惊得音量都高了两分。

“三十多的老男人喊谁叫姐呢?不要脸。”

“爸,你不要脸。”

“没大没小的,怎么和长辈讲话的?”陆辞书这一句学舌把陆辰光搞毛了,立刻严肃批评起陆辞书起来。

“哦,”陆辞书点了点头,茅塞顿开地修改了自己的用语,“爸,您没有脸。”

作为一个开明的母亲,我不应该因为女儿说话的时候有这么小小的一点语法错误就嘲笑她。

但是让陆辞书赶紧找个好点的语文老师简直迫在眉睫!

“……笑屁,她这汉语是和俄罗斯罗斯街头的熊学的吗?”陆辰光无语地看了我一眼。

很显然,陆辰光也敏感地发现自己女儿汉语语法不好这一事实了。

“是啊,这不是最近俄罗斯罗斯街头的熊要夏眠了,我才打算带呦呦回国上学的嘛。”

陆辰光了然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认同我的决定的。

“那你找好学校了吗?”

“还没有,这不是打算和你商量吗?”我白了陆辰光一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你老婆了,但你女儿还是你女儿好伐?”

“……”

哦对了,我是不是一直忘了说,陆辰光,现在是我的前夫。

算了,懵懂少女失足沦陷的恶俗故事,不提也罢。

“行,那我回去留心一下。”陆辰光点了点头,算是记挂上了这件事,然后埋头伸手薅了一把陆辞书的小脑袋。

“小笨蛋,'不要脸’的'不要’是不可以替换成'没有’字的。”

“为什么呀?”

“在汉语里,'不要’表主观,'没有’表客观,比如呦呦现在手里的这个书包,”

陆辰光拿起了陆辞书手里的小熊书包,做了个扔的动作。

“假如是呦呦'不要’这个书包,那就是呦呦自己主动把书包扔掉的对不对?”

陆辰光又将书包藏到了身后。“但如果是呦呦'没有’这个书包,那就是书包不见了,无论呦呦想不想扔书包,书包都不见了。”

“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语言能力的高下在三言两语间被显露得淋漓尽致,他轻而易举地将普通人摸不着头绪的事解释的生动形象,这就是陆辰光的本事。

“哦,所以我想的要用'不要’,实际的情况要用'没有’。”

“对。”

“所以妈妈刚才说的是她想的你'不要脸’,实际上你不是'没有脸’,对吗?”

“……”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这样奇怪的句子在陆辞书的口里显得格外可爱有理。

“是,一般人们在说一个人'不要脸’的时候,都是主观上觉得这个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或者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但是汉语里也会有一些固定搭配表示相同的意思,比如一些成语和四字短语,'没皮没脸’,这个时候你就不能把'没’换成'不’了。”

“哦……”

“那爸爸到底要不要脸呢?”

陆辰光波澜不惊地带上了痛苦面具,默默地附在我的耳边,小声地不让陆辞书听到。

“……我俩可以重新生一个吗?”

我波澜不惊地侧过头,小声的回复他。

“想得美,臭男人。”

  • 撰稿/阿沫

  • 排版/阿沫

  • 图源/堆糖

乌鸦文学 为理想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有趣】开学第一天,这个背大葱的小男孩火了!
轧车子
百岁老人的长寿之道: 每天打2小时游戏,一天喝2罐可乐
现代文
过春天 Chapter1.“长亭外”——verse1.铁道旁赤脚追晚霞
桃花殇4(清明节,路灼莫名挨揍后回家)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