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往哪里走呢，她陷入了一种思索，就像这冬日的雾霾，她在街头徘徊着，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她来上海已经有十个月了。去年过年她也没回家，爸妈从老家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去看望她，他们挤在一个南方城中村四楼的小屋内，在地上的小锅里煮面条，母亲坚持要下很多面条。她喊着：这个锅不行，会糊的，滚不起来。父亲也喊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做惯了，你不知道这锅咋用。最后，母亲将面条捞在一个割开的矿泉水瓶子里，父亲蹲在地上，将面条往嘴里塞，嘴上说着：真难吃啊。前一天，他们去学校的食堂里吃面，那面条先煮半熟，你要再往热水里一烫，夹生的面条，没有一颗青菜叶子，只有一些免费的无限的香菜、葱花、包菜，你可以随意添加，母亲喜欢喝点热汤，父亲嚷着这面条真难吃啊。父亲母亲在灿烂的阳光中离去，嘴上说着：你在这儿过得真可怜。她一个人回去，天也变了。楼顶上晒着的被子滚在地上，她使劲拍打着，泪水也出来了。她经常在屋顶晒太阳，风大，可以呼吸点新鲜的空气，还可以看别人家楼顶上的鸡。一群鸟飞过来，再飞过去，她觉得自己像那些鸟，只是鸟儿是一群，她是一个人。

她经常在城中村附近闲逛，她一个人走到城中村后面的田野里去，看看那些新鲜的卷心菜，看枯萎的叶子。母亲来时，和她去了一次，那是去地里偷菜。那地里的卷心菜没人要了，全部收割完毕，留下一些小的不屑一顾。母亲将一颗颗的青色的卷心菜挖掉，装在塑料袋里。来到一滩水前，看到新鲜的香菜，她看着，母亲撅了一些，她们在路上走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已经一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回到家里，她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接住了：“我都瞌睡了。”

“真早就瞌睡了啊。”她温柔地说。

“没事就睡了。”

“你还搁屋里吧，没去XX？”

“嗯，快去了，今个，明个，后个，就去了。本来今个就去哩，我在屋里墨迹哩。”

“啊？还想着给你买张票叫你来上海哩。”

“去不成了。你姐咧哩，娃还没出院，插针打不上。”

“我姐现在怪会哭哩，上回和我说话也哭了。”

“哪回？”

“娃不会走那会。”

“啊……”

“那你赶紧睡吧。”

“好。我睡了。”

打完电话，她戴上手套开始打扫卫生，将所有的门把手，水龙头开关，冰箱洗衣机角角落落擦洗干净。她实在站不住了，腿还酸痛着，腰也是。于是，她开始洗菜，白菜胡萝卜，加了花椒和八角，吃起来很有味道。

在老太太家里住着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用这些东西，她听老太太说之前的女孩子拿干辣椒爆香，老太太受不了，所以这花椒和八角她甚至都没拿出来过，塞在一个袋子里面。

她做饭时候，老太太在门边上摆腿。老太太是个宅老太太，从不爱出门，只有扔垃圾和买菜才肯出门。就是出门，也会着急赶回家里。

老太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儿子睡在楼上，她睡在客厅的里屋。外面的光线明亮，她只能侧身睡。当差不多睡着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老太太。

“阿姨，阿姨，阿姨。”最后的大声才叫醒打着轻微呼噜的老太太。

老太太开灯，进了屋，拿着手电筒照着角落。

“是那个袋子里，我看它在动。”

等到终于什么也没查明白，两人各自睡去。第二天，老太太不像以前起得早了，迟迟了还躺着。

“昨天我一夜没睡，思考着到底要怎么办。”

“啊，我倒是睡着了。”

有时候夜里她睡得正香，突然感觉外面灯亮了，老太太上了楼，和儿子在那里说着话。

她听着仿佛在说自己。进来就把老鼠带来了。

楼下的亭子间住着一个东北女人，她刚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正要下楼，还没来得及下去。便听到这样的对话。

“怎么样啦？”

“要搬走哩，出去找房子。”

“有毛病吧。真是脑子有毛病。”

“脑子有毛病。”老太太附和道。

“好几次了，这门还不会开，钥匙老是拿错。开半天开不开。笨得要死。”

“……”

“那现在去哪了？”

“出去散步了，健康的生活方式，说是去散步，去找房子了。”

“肯定是。”

“……”

“楼上那小姚说要搬走，怎么样，搬到那种人家有人吊死的屋子，后来才知道一家人都是在那吊死的。便宜是便宜。”

“……”

她轻轻下楼，似乎害怕她们知道她偷听了她们的谈话。

她骂也骂了，哭了哭了。很晚回去睡觉。她不曾想，这件事第二次发生在她身上。

“喜欢吃那饼，赶紧就接住了，真有意思。”

和上次同样的场景，前一分钟她们还在亲热地交谈，她拉着她的手说：“做饭的手，硬的很。”

她以为，那女人看她怪可怜，便不再刁难，没想到却是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她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忍受着冷浸入骨髓，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灰色的建筑物显得黑亮，树木安静，她发誓要搬走。

刚到上海的那天，她一个人推着大大的行李箱，背着装满书的书包，箱子上还放着一个大包。离开XX是当地最冷的一天，雨夹雪，凛冽的风刮着她的脸，房间地板上如雨后的潮湿，阴冷而凄惨，她来到了中转站某个南方小镇，要在这里住一夜。

因为单纯，被拉客的拉来，凶狠的男人责问着你们是怎么沟通的。

200块钱，她嫌贵。最终100成交。因为她听说80就可以住，只因自己不是本地人。

东西放下，她到处闲逛，阴暗的天气，寻找着吃饭的地方，那阴暗的西南小镇，黑暗，隐藏着杀戮和哄骗，羊肉米线店里油腻的碗，碗里大勺大勺的味精。

下了飞机，在地铁上，他人都看着她的奇怪打扮，她感觉热的难受，下了地铁，扑面而来的凉风，清新的空气让她觉得很舒适，那是静安区。在小店里吃了一份山药木耳，又要了一个红烧茄子，因为油腻而没吃几口。

尽管有人，但是并不愿意帮她拿行李，她背着推着，觉得背被书压断了。天快黑了，她住进了一家青年旅社。

她不知道旅社还可以这样。隐藏在脏兮兮的旧楼上，是公租房。电梯脏而颤抖，等到进了屋，大厅里摆着几张床，都铺着被褥。床单黑黢黢的，在灰暗的黄色灯光中，绳子上晾着几件衣服，这是男生。女生们住在屋里，说是屋，其实是隔板挡着的小房间。上下铺，床单被褥并不显得干净，女孩子在床上躺着睡觉。

有一个女孩正在收拾东西。

“你交了钱的，应该的。”

“床上的被褥不要了，可脏了。”

女人匆忙回来了，她被安排在里面的一间。

“你儿子怎么样了？”有人问。

“还在医院。”

听说女人的儿子得了肾炎，需要切除一个肾，房子乱而脏就可以说明女人的生存状态。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在吃饭，桌子上放着半个馒头，那馒头干裂着，受着尿液、头皮屑、汗水、晾衣服的潮气的腐蚀，女人将半拉馒头捡起，放在锅上蒸，炒包菜，就着桌子上的半截大葱。那大葱干了，女人将外面的皮扯了，继续咬着上次咬过的痕迹。西红柿豆腐菠菜汤，另一个女人先将自己碗里的喝干了，女人将碗里的给她又倒了半碗，另一个女人又喝光了。那另一个女人小肚子很大，似乎是怀孕了。她在忙活着打扫卫生，那女人忙着做饭。卫生间和淋浴间在厨房对面，地上很多黑渍，那马桶有一股尿骚味。

吃完了，女人去睡觉，另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大肚子女人也去睡了，女孩们的外卖回来了。一个女孩叫着：“我的锅包肉到了。”

“你尝尝。”

“你也尝尝我的。”

“上周买护肤品花了好多钱。”

“我买了一件xx的衣服，好衣服和坏衣服就是不一样啊。”

她睡着的床是女人本身睡的。女人怕她冷，给她开了一会空调，后来关上了。她感到头前有风。被子一团团的，裹不紧，上面还有一个。她睡着了。

夜里，她醒了，外面坑坑腾腾的声音，亮着，是在施工。整个上海都是在施工。

早晨，她的堂哥来了。给她带了煎饼果子和豆浆。在微弱的阳光能晒到的一角，有一个女人徘徊着，嘴里在自言自语。

“你住在哪里啊。”

“这里面，68一晚上。”

“早知道我也住了。住酒店浪费钱。”

说着将挂在马路边上的打底裤拿起来，说着：“不会干啊。”

“肯定干不了。”

“早知道不洗了。”

女人穿着一个薄羽绒服，下面穿着一件单薄的裤子，脚踝裸露着。女人说着拿裤子进了饭店。

她和表哥坐上了一号线，一直坐到尽头，来到了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