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块钱

冬天时候，做鸡蛋卷的老头来了，支起锅，我看着流口水，母亲也没舍得给我们买过，家里实在太穷了。我只能眼巴巴看着，闻着香甜味，走远了。母亲说，鸡蛋咱家有，油，白糖也有，要的是加工费，加工费五块钱太贵了。不吃了，回去给你炖荷包蛋。于是童年就一直沉浸在一种想吃金黄的鸡蛋卷的岁月里，慢悠悠地度过了。

没有鸡蛋卷，但是有爆玉米花（大编织袋装着）。男人坐在炭火边上，用弯弯的弓字形短棍，转动着，后面拖着用黑色皮包着的像蟒蛇一样粗粗的长长的布袋子，几分钟后，爆玉米花快熟了，锅炉竖立，拧开盖子，将盖子口对准布袋子，崩的一声，我们早就躲远了，捂着耳朵。爆玉米花在布袋子里爆炸着。过一会儿，将白色的洗干净的化肥袋罩在绑着口的布袋上，算是一锅熟了。并不扎口，而是提着张着口的布袋，让边上的人吃，无论是谁，这东西反正不花太多钱，但是即使是便宜货，有的时候，让你吃不过是客套话，你可别真的去吃了，或者抓了很多，那就是没眼色了，自己家为啥不拿来玉米、白糖来做爆玉米花呢。胖媳妇xx将爆米花的编织袋往我身边递，我懂得看眼色，知道人家并不是真的想让我吃，而是让另一些也来做爆米花的人吃的。我抓了一两个，她赶紧拿回去了。

一个化肥袋子大概能装五六锅。香喷喷的，加糖的很甜，不加糖的没有什么味道。因为白糖也是金贵货，于是家里的爆米花只放了一点糖，所以总是没什么味道，并不好吃。但是因为并没有什么吃的，便一个个塞进嘴里。有的人家会拿米来爆米花，我们家没有，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爆米花很容易泛潮，潮了就像卫生纸一样，黏在牙上，真难吃。

白糖曾经是过年时候的礼品。二斤白糖是相当于一份鸡蛋糕那样的点心了。白糖盛放在有条纹的红黄塑料袋里，母亲会给我们喝糖水。煮鸡蛋茶（开水，鸡蛋开一个小孔，撒进去）时候也会加点，但是我们家的鸡蛋茶都是原味的，鸡蛋本身的清甜与香。奶奶喜欢在鸡蛋茶碗底放一勺白糖，甜蜜蜜的。奶奶做的鸡蛋茶是鸡蛋搅碎了，用开水冲，碗底还有生的鸡蛋清和鸡蛋黄，不如母亲做的好喝。

家里的糖被母亲收拾起来了。我们趁母亲去地里干活、午睡、串门时候偷吃。白馒头上撒上白糖，手抓白糖，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好甜呀，吃再多也不觉得厌。我们那时候物质上是多么贫瘠呀，馒头就着大蒜，馒头就着白糖，馒头就着白菜叶加辣椒，馒头就着葱叶子，馒头就着蒜苗，手里抓着馒头，跑着吃。白糖塞进馒头缝里，不然会跑着洒着。我们咬着夹着白糖的馒头，那是人世最大的幸福了。

帅帅发明了白菜叶子加辣椒油吃，结果被骂得很惨。辣椒油是帅帅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大娘亲手做的，辣椒油一小瓶，够一年吃。本来那时候，家里的油也是珍贵的，因为菜籽、油葵这些东西虽然种得多，可以拿来自己榨油，但是因为家里穷，所以必须卖掉换成钱。自己家里只留一小壶油，可以吃上个一两年，所以帅帅总嫌弃大娘炒的菜没有油，都是水煮的。当时，我也跟着讨厌大娘，觉得她实在小气，干嘛老是水煮菜呢。其实当时我们家更不如人家，我们家炒菜的个数是数得过来的。母亲很少炒菜，一般时候，我们都是夏天黄瓜、西红柿凉拌，冬天萝卜丝加咸菜凉拌，很少有炒菜的时候。我们家盖房子那会天天炒土豆丝是记忆中吃得最好的时光。

帅帅偷偷打开了辣椒油，往白菜叶上抹，然后卷着吃，他说真好吃，真好吃，到吃饭时候，他就不吃菜了，只喝粥。大娘发现了，就追着他打骂，帅帅跑得快，没了踪影。原来他很快跑到了西头的我的奶奶（他的曾祖母）家了。我现在脑海里还能浮现出帅帅站在大门口嘴里吃着卷白菜叶的样子，他黑而瘦，双眼炯炯有神。

他的母亲不要他了，他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他的父亲矮而瘦，脸就像吸大烟似的，白苍苍的，像干枯的蒲苇叶。脸像农村的扫帚头，gu duo着。他在山上干活，大石头滚落，压碎了他的腰，他几乎死掉了，在医院抢救了十几天，活了过来。他从不闲着，他喜欢转悠，也喜欢手里忙着活。不知不觉，他已经到了院子里来了，掀开门帘，进来了。不知不觉，他看看没人，他又走了。他站在家门口，闲不住，去搬石头，将我家盖厕所剩下的大石头搬到自己的菜地边上，将我家花椒树下的枣刺拉到他家的菜地边上，将门口的草拔了。

母亲说他是个小偷。偷偷摸摸就进院子了，屋子里的文具盒丢了，后院的鸡蛋没了，母亲神神叨叨的，一直到现在，我也不太相信他是个小偷。但是那会我会跟着母亲说，东西是他拿走的，除了他，没别人了。

帅帅的母亲长得高大，这一点可以从帅帅身上看出来。她还在的时候买了一个轧假肉（豆制品）的机器，不小心将手夹进去，指甲盖掉了，那天是个阴天。后来，她走了。没想到在我去县城上初中的时候，碰到了她。她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喂奶的小孩了。她变黑了，也变胖了，奶子穿着一个带扣的奶罩，方便掀起来喂奶。她在我们学校开食堂。一家小店，里面是厨房，外面搭着帐篷，是吃饭的桌子椅子。记账本放在门口处的桌上。她的男人是光头，白而壮，典型的河南男人。他豁了牙，烟夹在豁牙之间，笑着，光头的荡漾着的笑。

我在他家记账。不好好吃饭，完全没有营养的概念，童年吃零食而不得，于是趁寄宿有钱了一定要好好吃零食才行，反正从家里带了一个月的馒头和饼。零食使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吃饭的胃口，因为添加剂、香精、调味料使得自己有饱腹感，另外，学生之间也弥漫着吃零食的潮流，很少有不吃零食的。

小卖部开在高大的办公楼的地下室，窗户向外开出，一般只需要站在窗口买就好，或者可以从此进入室内，反正里外都有台阶，小卖部的老板站在小窗口，迎着你，你不去买，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一般去哪家买都是固定的，因为记账在哪家。人家给你记账，是好心，你能还了钱就换一家嘛，再说了，一旦记账，你不还就会被叫家长，到时候落得不好看，所以既然在一家记账了，那干嘛去别家粘的一身腥呢，但是我不只在一家记账。和一些朋友会去第一家，自己的时候会去另一家。课间操逃跑，坐在第一家的凳子上，吃着聊着。一根香肠，一个干脆面。周末时候会在她家看电视，坐在小板凳上，看架在高处的小电视。我很难过，因为别人都回家了，我却回不了家，来回六块钱的车费太贵了。外面有阶梯的那家老板娘很温柔，也很好看，总是笑着，牙齿很整齐，留着齐刘海。男人穿着紧身的牛仔裤，能看到生殖器的凸起。下课我一个人去她家记账，买些膨化食品、辣条、五毛钱一个的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他们真是害人不浅啊。

我在帅帅的妈妈那里记账，因为我的钱全部拿来还小卖部的账了，周日下午我就一分不剩了，全部拿来还钱，下两周我就在记账中度过了。或者有时候会留一点钱，和朋友出去吃砂锅烩面。最多的时候我的账有80块。当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现在记不得怎么还了钱，应该是骗父母要买参考书。帅帅妈让捎给儿子的20元我私自用了，当时一直心里愧疚，但是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你将这20块钱拿着，回去给帅帅啊，不要让他奶奶知道。”丈夫不在时候，帅帅妈将我拉到角落里去，偷偷将20块钱塞到我口袋里，交代我一定要交给帅帅。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愧疚。一个被妈妈遗弃的孩子能收到这20块钱那是多大的安慰啊，我却扼杀了这希望，使得一个男孩子常年在没有母亲保护的黑暗与阴云中度过，我是个罪人啊，我应该忏悔。一直到现在，他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