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们常常会有冬天从暖暖的被窝里醒来然后长时间不想起来的时候，那时，我们眼睛睁开，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东西，又其实什么都没想，捱啊捱的，太阳升得老高了，我们才从被窝里捞出来那些暖热的秋衣秋裤，起来奔向茅厕了。虽然这些体验大致相同，我想说的是我个人的一些经历。

那时候，母亲早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了，父亲、姐姐、我一个个醒来了，姐姐把被头攥紧（姐姐最会攥紧被子，她把自己窝到里面，四周捏得紧紧的。我和她脚对脚睡的时候，她的浑身都是冷的，我把脚放在她的屁股上，整夜她的屁股都是冰的，我不喜欢和她通腿，我们也老打架，我和母亲通腿的多，姐姐和父亲通腿的多，其实潜意识里是想让我和父亲通腿，毕竟我最小嘛，但是我不喜欢和父亲通腿，我觉得我和父亲天天吵架我不喜欢，估计我也觉得我是女孩，他是男人。但是我和姐姐通腿，老是踢起来，最后我就很高兴地和母亲通腿了，母亲浑身暖和，我将冰冷的脚搁在她屁股上，一会儿就暖热了。我和姐姐通腿为啥会踢起来呢？我将脚搁在她背部，那里风很大啊，我就用脚将被子裹紧，但是那样好像姐姐觉得喘不过气了，一小会儿，又跑风，老是跑风，她个子高，将脚挨住我，我嫌脏，不喜欢别人碰到我的身体，我就跳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先踢了她一脚，她再狠狠地踹我一脚，她的力气大，我感觉很疼，我就再狠狠地踹她一脚，我们就打起来了，我就哭，父亲就吼起来了，我没姐姐那么聪明，我就和父亲吵起来，姐姐一般都是不吭声了，父亲怒吼着，哭啥哭，你妈又没死，不需要哭丧，光知道哭，光知道哭……母亲和父亲吵起来，父亲骂母亲惯着我，把我惯得不像样了，母亲提起陈年往事，你当初不是不想要她嘛，还不如称你愿，不回来多好，看你容不下她，她也是你亲生的，要是不是亲生的，你还不把她捏死啊。父亲骂着，捏死算捞到，少一个只吧力量了，多一个多吃一碗饭。母亲骂着，你心真狠……两个人后来不骂我了，不知道骂些什么，让我难受的时刻是父亲狠狠地踢母亲，母亲也狠狠地踢父亲，但是我心疼母亲，觉得母亲受苦了，我渐渐不哭了，我觉得父亲不是人，我恨他，我将来要让母亲过好日子。这样的心里起誓不知道在童年里发生几万次），在那里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我开始唱了，XXX大坏蛋，偷吃老爷大米饭，老爷打她屁股蛋……姐姐听了，也和起来了，XXX,小狗娃……我们两个有一句没一句地胡编乱造起来，但是声音是故意地稚嫩，故意娇气，这是自然生发的，因为我们并不想给谁看，只是我们的床上游戏。不唱的时候，姐姐和父亲就聊起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听着，捣乱着，他们说的什么啊，没完没了的，父亲和姐姐有说不完的话，我根本记不得他们在说什么，难道是历史？还是语文？总之有说不完的话，那恐怕也是父亲最为温馨的记忆，因为有一个人说话，并且能长时间说，很难。而且那是在床上发生的，那个时候也最自然，没有什么虚假的流露。我们都嚷着起啊起啊，一般是姐姐三下五去二起来了，然后是父亲，我呢，被人嚷着，掀你被窝了啊，你看太阳多高了，还真的过来掀了，我才起来，那个时候，父亲嚷嚷着，你最懒。他一起来可了不起了，不起来的时候有母亲叨叨叨的，他一起来仿佛自己高人一等，便把气撒我身上了，骂我，还不起来，饭都凉了，你看都几点了，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拿过扫帚，他正拿着扫帚东扫扫，西扫扫，母亲骂他，瞎讲究，天天扫，也不知道有多灰？赶紧洗脸吃饭吧，别瞎干净了。他一般不听那一套，继续扫着，灰尘扑着，边骂着，还不起。越来越懒了，地都是我扫的。他就在我床边扫来扫去，可不说灰尘扑到床上去了，扫完，他就去厕所，去了很久，回来了，就着姐姐的洗脸水，洗了脸，继续高声叫着，还不起。我们饭都吃完了。他去舀饭，掀开锅，啥也没有，叫着，做一早上了饭呢。母亲恨恨地骂着，眼瞎了，不是那个锅，火上那个锅，我要是端下来早凉了，那是母亲不高兴时候的口吻，一般也是这个口吻。遇到母亲高兴，她就说，那个锅，你长着眼睛占地方哩，笑着，去把锅掀开了，父亲要是不高兴，就骂着，看你那吊样，问你哪个锅，你说了不就完了，啥叫眼瞎了，说话死难听。我哪知道是哪个锅。父亲要是高兴，就不言语，去掀锅，有时候他能掀三四个锅，也找不到饭在哪里，他一般也不笑，毕竟被母亲叨叨一早上了，心情不咋样。难得见到他笑着说，我哪里知道是哪个锅，我又没做饭，你给我说下不就好了。母亲从早上起来就开始骂骂咧咧了，你不是三岁小娃了，屁股都被太阳晒住了，你一回来就死到那睡，像小娃们一样，娃们嫌冷，你一个老大人，也嫌冷？人家男人起来劈柴，去山上捡柴火，柴都是我拾的，我破哩，你回来干点啥，光知道睡光知道睡……父亲也不言语，自知无理。但是实在懒，不愿意起来。也懒得对骂。因为嗓子里有痰，干涩的不得了，还没吃饭呢，哪有力气。前一天晚上吃的咸菜稀汤早就消化了。过一会儿，母亲又开始了，真不知道丢人啊。你看看你大哥，天不明都起来了，牛早早地喂好了，去拾柴火都回来了，刘民（我大伯家儿子）都从山上干活回来了。你一个大男人，光知道睡，咋不把你睡死。你不回来怪清净，你回来真can qu人。明年你别回来了，一个人在那做做吃吃，也怪舒服，你说你回来干啥。好像天下所有女人都在做家务做饭的时候心有怨气，骂骂咧咧是常事，我看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的电影，里面的女人都有点神经质倾向，被生活催逼，自己的男人又婚外恋，自己难以承受生活的重负，抱怨、骂骂咧咧、自言自语，狠狠地去做饭，去生活，我从他的电影中看到了我的母亲的影子，所以我很喜欢看他的电影。侯孝贤电影里的女人也有那种感觉，比如《风柜来的人》，拿把刀直接丢过去，刀砍伤了儿子的腿，看似波澜不惊，你要说已经砍刀了还波澜不惊啊，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是说虽然砍刀这个动作很危险，很暴力，但是其实女人的表情是波澜不惊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理状态有多复杂，疯狂、癫狂、心里恨、又充满怜爱，又觉得命运不公，为何给自己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个瘫在座椅上的男人，种种情绪交杂着，整日地围着厨房转悠，围着污垢、下水道的臭味、厕所的屎垢、衣服上的尿迹屎迹……加上生活的难，男人的不作为，自己早就崩溃了，但是还是要努力地精打细算，因为这仿佛就是女人的天性，天生坚韧，就像绵羊。我的母亲最爱在厨房自言自语，和父亲吵完架了，也正好要到厨房去，就在厨房恨恨地骂着：咋不去死哩，活着炫世哩，驴球日，鳖儿子，日你妈日你妈……有时候声音很大，我猜父亲听见了，但是并不去管她，他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情去听她骂，也许大部分没有听见吧，因为父亲可不是什么大男人，大气量，他听见了日你妈日你妈肯定会还口的，他妈不可侵犯，但是他可以放肆地随口就来，骂母亲日你妈，你妈逼。母亲听见了就像癫狂了似的，怒吼着，撕扯着，你妈逼，你妈逼，看你妈那吊样。日你妈日你妈，你骂我妈干啥，她惹你了……他俩揪成一团，打起来，我赶紧去拉，写着的时候我仿佛心里咬着一个劲，那是父亲母亲语言和身体暴力时分的紧张感。

我终于起来了，我不会就着父亲的洗脸水洗脸，虽然父亲倒了大半盆水，他从不知道节约，我就着那个水先打了香皂，洗了手，再把它倒进一个盆子里，然后，我新倒了点洗脸水，把脸洗了，赶紧去吃饭，那米汤有点凉了，我呼噜呼噜，吃完了。母亲一直在等着洗碗，嘴里继续骂骂咧咧地，早点起来早点刷锅，你们都不起，占着，我一早上好多活都没干，我现在可以想象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耽误她的时间她很抓狂的，内心早都烦躁的不得了了，然而还得等待，等待，男人孩子吃了饭，洗了碗，才能出去，才能去山上捡拾柴火，要是男人不在家，估计现在柴火都背回来了，边做午饭边截柴火，就是因为有个男人，啥事都没干成，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呢，钱钱挣不来，本事没有，母亲曾经说过很多次，我要是嫁个卖菜的，现在日子肯定比现在好。我说母亲，你咋看上他了呢，母亲说那会不是想着他是个老师，跟着能享点福，没想到父亲一生颠沛流离，生活拮据，脾气暴躁，母亲吃够了苦头不说，还得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着父亲，虽然伺候着，但是又不是温顺地伺候，而是伺候得不耐烦了，常年骂骂咧咧，用指头戳着父亲（暗中，有时候明着捣父亲的额头，父亲就说，最恨别人戳他额头），骂着，但是还伺候着。

姐姐结婚后，我曾有一次躺在她的床上，我们还声音稚嫩地玩着曾经的XXX大坏蛋，偷吃老爷大米饭……这个游戏，就那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