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来到了洛浦公园,很凉快的风吹着。突然我被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吸引了。只见一个女的手握着脚,坐在那里,脚往大腿根使劲戳着。地上一双粉红色的拖鞋,一只脚还穿着鞋子。另外一个女人呢,显然是城里人,她头上系着头花,皮肤看起来姣好,穿着一件格子短袖,一双黑色的小皮鞋。那手握着脚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黄白格子的褂子,里面的白色吊带从腋下清晰可见,下身穿一件蓝色的运动裤。短发,发尾用一个黄色皮筋绑着,像没绑一样。
“我这个人就是大步朝前走,不回头,就是不跳黄河心不死。”她边说边比划着。
“一根筋。”
“农村话说就是性子倔,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开始郑重地站在那里听她们说话。语言虽断断续续的,故事却逐渐清晰起来。
“我妈从小就说我命里半拉米。你说我妈说得准不准,我那时候才七八岁,我妈就给我看透了。”
“我这个人命硬,守不住子女。”
“我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生的女儿,儿子生的男孩,孙子孙女都是我带大的,一放假就打电话,说我想我姥姥了。你说我一个半老婆子了,有啥好想的。”
“你修有清风,该享福了。”
“虽然说不是……(太好,太体贴吧),但是我孙子那天不是占教室吗,就放假了,就着急来看我,他妈说热死了,去咋哩,他非要来。一来,热死了,浑身都是汗,我说,你先坐着,先凉快凉快。空调一天都没关过。凉快好以后,我说喝点汤,先喝点汤,我弄得那个绿豆大米汤嘛,又弄得那个麻籽籽菜馒,他吃完,又带回去两个。”
“你都是修有清风。我呢,就是这烂命,命里守不住孩子。嘴还臭。”她那嘴动着,使我觉得那仿佛的确是很臭。怎么说话东拉西扯,没有逻辑呢。而且在公共场合抱着脚那个样子看着真不雅观。
“你那性格太刚烈了,太要强了。”
“你说我虽然嫁过去是后妈吧。但是我三个孩子都对我不错,我男人死了,我在那里还是能待下去,就是自己把自己搞臭了。回不去了。”
“我给你介绍个活吧。”站着的身上穿着河道清扫的黄衣服的女人说话了。
“谢谢你了,大姐,谢谢你。我不干了,我从去年八月初一出来的,出来一年多了,我现在就打算往南阳走哩。我回去,到我爹妈坟头上看看,磕磕头,我就到那县城住公园。公园都能住。谢谢你了,大姐。”她急匆匆说着。
“我那个时候就是愿意嫁给他,我妈我爹不同意,说你找个爹,我说不是爹,是我爷哩,我只要愿意,我管他da(爸爸的意思)nai(方言,意为那个)蛋。”
“嫁给他吧,三个孩子对我都不错,我自己也生一个,叫小康。我男人40年前,村里县里第一个有车,开车的人。我看上是也就是因为那。要不我会看上他。你说我农村女孩,也没啥本事,人家高中毕业,开车哩,挣钱不少,媒人和我说了,我就说能中。我就愿意。谁知道后来欠债,一下子欠那么多,受不了。去缅甸开车哩,一个月5000,40年前,你想想一个月5000多不多。后来偏瘫了,我还不是伺候他,后来他死于肺气肿。”
“他死了,我在那里呆着也能中,就是啥,不是自己亲的还是不行。”
“对啊,亲的,你打一顿,还是亲的,心疼他,不亲哩,还是不连心,两条心。”
“对啊,所以还是要出来。康康我都撇下了。我说你们过吧,过得好过不好,我都不回来了,康康我也不要了,我过得不好,我也不会回来。我啥也不要了。康康有他叔叔伯伯,有哥哥姐姐,我也放心,我就出来,走了。”
“我40多了,他36,过一年,还是过不到一起。没缘分。”
“是你不愿意还是他不愿意?”女人嘴巴撇着,眉头皱着,一副很刁蛮的样子。
“我不愿意,他可愿意,还是我。”
“我就走了,啥也不要,我就走了,这一出来,再也不打算找伴了,这就是人的命,就是我妈说的那个命里半拉米。守不住孩子。”
“半拉米。”女人笑了。
“是啊,我男人推了我一把,我俩从没打过架,就那一回,他推了我一把,一下子把我推到那玉米杆里了。农村不是有玉米杆子嘛,我起来脸上都是灰,我一下子拿起那一碗热饭就砸到他头上了。他一摸头,都是血。说我真恶(一声,很凶的意思),真是恶。”
“你怎么也不能往头上砸啊,哪有女人往男人头上砸的。”
“我那大孩子来了,说你真恶,我亲妈和我爸从没打过架,你真是恶。”
“我一下子打了他一巴掌,我虽然是你后妈,你天天娘娘娘叫哩,你还来指责我,来说我,你真是……”
“翅膀硬了。”女人将那只腿叉了过来。
“真是翅膀硬了。敢来说我。我都是恶,我一下子打你爷孙俩。”
“我那男人不是文气吗,不会打人,他打架他打不过我。这一下好了,你做100件好事,你这一件臭事,你知道农村,一传十十传百,好了,名声臭了,不搁邻(与邻居们乡亲们不好相处了,人家觉得你人品差)了。”她将脚拿下去了,踩着鞋子,没过一会儿,又抱着脚了。
“女人咋能打男人,也不能往头上打啊。”女人两手一拍,表示赞同。也表示感到遗憾(完了)。
“应了我妈那句话了,命里半拉米。”
“慧眼。”
“会看(她以为人家说的是会演,估计也不知道慧眼这个词,大声说,看说得格外大声),真是会看。”
“你性格太要强了,太硬了。”
“你说我爹妈不是亲哩,40多了,才抱养我一个,虽然是穷家吧,那也是有吃有喝,不打不骂,对我亲死了。”
“把你惯成那样了。”
“你说我和那个36岁的过,半路夫妻还是不行,两个人两条心,半路夫妻,不是那结发夫妻。”
“是啊,所以我一直都不打算找。我孩子也老是想着给我找个老伴,我不愿意。”
“半路夫妻,不长久。有孩子还好,没孩子那啥也不剩了。”
“我孙子老是打电话,说想姥姥了,我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也不想吃,就想见见你。哈哈,你说我有啥可见哩。他说,我挣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姥姥买好吃的。我说,那我可得等着,你将来结婚我还给你抱孩子呢。哈哈。”
“你就是修有清风,你有这个命,该享福了。”女人将袋子打开,开始择着菜,但是并不大打算择得很专心,只是大概择一下。一会儿,她将袋子扎起来了,想要起身,但是又觉得好像不对,有起身的意思,屁股已经抬起了,但是还坐在那里。
“女人都得柔和点。”再过一下,她终于起身了。这时候,那抱着脚的女人立即起身,踩起了拖鞋,我看到那拖鞋底磨得很黑。
“我这性格就是很柔。”
“你走好啊,你是好命哩,好人有好命,你走好啊,好人有好命。你走好啊。”还鞠了个躬,语气也变了,普通话都诌出来了。
“哎呀,听你说话入迷了,我住在那头,我咋往那头走哩。”
“你走好啊。”又鞠了一个躬。
“你说你生过一个孩子。”我像个小孩子一样走近了。
“几点了,麻烦问你一下。”她身子往前倾,想要知道时间。一个现代人,没有手机,没有手表,就这样生活着。
“7点37。”我字正腔圆地读出来。
“生过一个,死了。”
“身体不好,还是饿死了?”
“听说被人给杀了。”她轻描淡写,我有点接受不了。怎么会被杀了呢。我仿佛看到柱子上有一个悬赏通告,奖金100万。我也看到千千万万个被杀的孩子,那都是爹妈的心头肉啊,但是被杀了。而且她只是听说,不知道为何被杀,不知道杀害儿子的是谁,不知道儿子现在在哪里,对儿子没太多感情。
“不是老话说……父债子还。我没养好。”她扭头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袱,一个大麻袋,里面大概装着被子,上面盖着一个帽子,帽子上又搭个外套那样的东西,还有一个黄色的小破包袱,里面装着衣物,一个特别小的兜子绑在那包袱上,她将小兜子往包袱里塞,又拿出来,又打开翻翻,又塞进去。
“你冬天睡哪里?”
“冬天睡没风的地方,夏天睡最高的地方,有风的地方,昨天太热了,我睡在那大桥下,热死了,出了一身汗。”
“冬天可冷吧?”
“冬天我都没穿过袄,习惯了,我睡在那背风的地方,桥洞下。”
“你没吃饭吧?”
“我一般不吃早上饭,一天三顿我也就并在一起。拾得多吃得多,拾得少吃得少。”
“就吃一顿饭啊?”她的胳膊摇晃着,上面松松垮垮的肉摇摆着。还在扭头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袱,挠来挠去,像个紧张的孩子,并且那眼睛不时往后看着,似乎担心我有恶意,想要看她的东西,想要走近她的生活,“侵犯”她的世界。
“我给你买点吧。”
“不用啦,你也是好心人哩,现在人不是吃外卖吗?一扔出来一大摞,我都吃不完。我想着在这里睡一会,一会儿我就起来去那边拾了,这边离南阳不远了,我就走国道上。”
“走路回去?”还在扭头往袋子里往下攥着什么东西。
“嗯,走回去,我回去去我爹妈坟头上看看。”
“你回去没地方住?没房子吗?农村也没房子?”
“我出来了,爹妈的房子早都塌了,都是大山里面,房子早都塌了。”
我禁不住哭了,我像个小孩子流出了泪。说是拾荒,但是为何要跑这么远?下大雨,这么大的太阳,为何不在老家那山里,随便找个屋子,也能住下。房子塌了,没钱,政府申请点低保,也能活啊,再种点菜,也不咋花钱,为何要常年奔波在路上,睡桥洞,吃垃圾,为的是什么,一天能挣几个钱啊。找个活干干不好吗?为何要这样跑?我知道农村出来的女人不愿意干城里的活,觉得受拘束。我不明白,拾破烂能攒住钱?她捏住那个小纸包,里面看不出有钱,倒是有红色的塑料袋,蓝色的塑料袋,还有白色的卫生纸,也许卫生纸里卷着钱?
“你是好心人哩,你快要上班了吧。”
“嗯。”
“我准备睡会。睡一会我起来去那边拾哩。”
“好。”我只好走了。
“你也是个好心人哩。”她远远地看着我,说着:“嫁个好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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