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多情

我常常自作多情。这是我青春时期犯下的毛病。比如最近，我就对公园一位常常散步的男士动了心思。不知道是哪天开始注意到他的。他老是戴着口罩，鸭舌帽，黑色上衣（有点单薄），黑色裤子（因为走得快，所以也带风），黑色皮鞋（有天我看到皮鞋发亮，推测他不是一个邋遢的人）。走得很快。他常常一圈一圈地走，十一点多时候。而我的行动轨迹是不定时的，有时候是早上十一点，有时候是十二点，有时候是一点……所以我并不总是能看到他。往往是刚看到他，他就消失了。有天，更加奇怪的是，我要出去，他竟然走在我门口的那条街。他扭转头来。我也扭转回头看他。他大概是住在我这片地方。有天，我坐着发呆，他一圈一圈地走，我觉得有人看我，扭转头去，和他对视了一下。那天我没有涂粉，也没有抹口红。唯一的打扮是戴了一条红色的扶桑花纹的红色蓝边丝巾。这被一个对我产生好感的大叔夸赞了：你今天真美啊。我穿的不是和那天你见我一模一样，有啥美的。大概是那天我头发梳得整齐了些。像我这种大条的性格，好几件毛衣摞在并不肥胖的身体之上，对于如花的女孩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我确实怕冷，做事毫无规划，出门总是急匆匆的，所以被曾经的一个好友叫做邋遢。我解释，我有洁癖，怎么是邋遢呢，我只是在出门这块比较不爱收拾。要是我参加某个活动，我肯定会打扮上几个小时，临出门还反复照镜子，看看口红有没有出嘴线。他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从我身后经过，再往前走的时候，我试图将他辨别，他到底是多大年龄啊，我一直没搞明白。按说，每天有规律散步的是大爷，可是他走路如风，不像个大爷。戴着口罩的他，怎么也看不出脸上到底是有没有褶子。他到底多大年龄，我对此陷入痴迷状态，以至于我怎么也睡不着了。不像大爷，也许40岁左右？不带孙子，也没和女人一起散步，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许是个离婚的男子？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每天十一点多必来散步，然后匆匆回去，是已经吃完饭了吗？还是要回去吃饭？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开店的，开店的不会出来转。

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有天我坐着发呆，有一个男子过来和我搭讪。我本来以为他是随便问问那是什么树（对植物感到好奇），后来才明白这就是搭讪的惯用伎俩。就是我和那个神秘男子对视的那天，男子出现了，跟着我走。后来，我坐下了，他以为我是要和他聊天，坐在我身边，我起身，说不要跟着我……他被拒绝了，那位神秘的男子有没有看到这一幕呢？也许他看我就是因为这一幕？大概觉得我是来招揽男人的？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天我往前走，他往前走，我看前面喷水的将要转过来了，迟疑了一下扭转身走了，他就正朝我走来。在鹅卵石小道走的时候，我看着前面是他，再次扭转身了。难道他从这两次转身之中得到了一点启示——这位女孩对我有意，她表现出害羞的状态。

半夜，我醒来了，期待着明天。是个晴天，我查了。他必然会出来散步。我一定不要太早出去（今天我就出去得太早，十点就出去了），也不能太晚出去（一点出去），我要卡着点出去，这样才能看见他。给他一个对视的眼神。我还有半年多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他会是那个改写我命运的男子吗？成为我的丈夫，使我怀了孕，有了孩子，我大着肚子，和他一起散步在这个广场。这件事有可能发生吗？我猜他永远不会张口和我打招呼。我也不会。这一切不过是我臆想的罢了。因为我最善于自作多情了，这是我从初中就学会的本领。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当年在乡中上学的时候，一心想要转学。因为那个人生第一个对我表达爱意的男孩他在县城上学。我到县直中学考试，逢上杨鹏。他和我一个考场，和我隔了一个过道，我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了他的名字。成绩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到三中报到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他的名字。坐在教室的时候，他进来了，我身边恰好有一个空座位，他会和我坐在一起。但是没有，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转变。有个女孩高声喊着，过来坐，过来坐。如果他当初坐在我旁边，我俩肯定会谈上一段恋爱，也不至于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谈过恋爱（都是网恋）了。

虽然没有坐在一起，我还是想着我俩的缘分。我常常在日记本上写下对他的爱意，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大概也不懂得爱情。和另外两个男孩组成班上的三剑客，杨鹏，乔鹏，韦庄。三个男孩都是矿上的男孩。三人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脸长得比较长，杨鹏还算是不太长。乔鹏有着卷发。韦庄脸最长，最为立体，像漫画中的男主角。三人都穿类似的牛仔裤。有一个银色发亮链子从口袋延伸到腰间。我最初一直是默默喜欢他，见到他就脸红，就突然飞速跑开，或者躲开。后来我和乔鹏说了，乔鹏就老是怂恿着杨鹏，走到我面前来，杨鹏就红着脸跑开了。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杨鹏到讲台上黑板乱画，我笑着，乔鹏对他嘀咕着，杨鹏的脸红到耳根，将粉笔甩到乔鹏身上，两人打闹着。后来，我们不在一个班级了。我也有过别的喜欢的男孩，但还是最记得喜欢他。

班级里有个赵越。他坐在过道边上，我也坐在过道边上，还有一个女孩也是，她俩常常眼睛传情，男孩扭过来看，我就自编自演，他是在看她，我很生气，我有时候还哭了。

无独有偶。这样的故事又在高中上演了一回。那时候班级里有个白马王子。他总是很忧郁地站在教室门口。其实后来我知道这不是忧郁，而是高傲，看不起人，传说他人品不好，我确实也见证过（那一年，我姐姐将自己的mp4寄给了我，我成了班级里第一个玩mp4的人，他坐在我后面，用脚踢我凳子，叫我玩会，叫我玩会。我拒绝了，他骂了我，装什么啊……傻逼），他虽然骂了我，但是我却还保留着对他的好感，并且自编自演了一段两人的恋爱。

他长得又高，却也不是那种瘦削，是正好。皮肤白，头发乌黑。有一点卷，耳边有一小卷，大概也是当年流行的发式，家住澧泉小区（学校外的高档小区，那时候我虽然知道自己穷，但是不知道一个住偏僻山区和一个住学区房的孩子的明显差别，我不明白）。穿着白毛衣，或者是红底花色的宽松毛衣，绿底花色的毛衣，帆布鞋，奔跑在篮球场上。

高一的时候我俩一个班。他是班长，常常在教室门口喊着下去了下去了。我那时候低头做题目，抬头看，以为他是在叫我，我俩如水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从此，我就觉得他喜欢我。

那时候流行订报纸，英语周报，化学、物理也开始订。全班只有我没有订，挤着同桌的看，左边一个同桌，右边一个同桌。其实都不太愿意让我看，没有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咱俩一起看，而只是不情愿地稍微往我身边挪一挪。看到那边的和我一起看了，就主动觉得以后都不需要和我一起看。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心思都比较细，你为何不订呢？那时候孩子大概还不懂得有人穷到订报纸都做不到。以为只要和父母说了，父母都会满足，毕竟不是花钱买游戏机，是订报纸啊。我也不记得为何爸妈没有答应，大概我也说了，爸爸说，那么多书还学不完，还订什么报纸啊。我也没有难过，反倒是大声对化学老师说我不订。化学老师最后免费送我一套（自掏腰包）。老师长得很帅，穿着大大的衬衣（特别干净，不是白的，就是浅绿，浅蓝的，熨得平整，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衬衣是要熨的，不知道老师的身份，不知道我们也会长大，会穿着体面的衣服，会过上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日子），在黑板上讲起题目写板书的时候，那衬衣舒展，很有型。物理老师也很帅，白，头发乌黑，国字脸，极英俊。和颜悦色的，眼角有皱纹，常常眼角带着笑。我那时候很自卑，坐在那里大概浑身出汗，紧张兮兮（那时候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心理有哪种痛苦），只因为一点，我怕那男孩看不起我，至于其他孩子怎么想，我大概并不在意。

我没有什么朋友，自己学朋友自剪发型——头顶是寸头，很长的竖着，两边留长长的，编成辫子。我还用红色毛线扎着（心里想着自己很别致，不知道土）。常常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垂柳随风狠狠地甩动，摇曳着，或者是下午的金黄的阳光照在柳树上（很多年后读徐志摩的夕阳中的新娘，觉得比喻真好）。我心里想的全是男孩怎么看我啊，我一个人站着那里浑身不自在。后来我有了一个好朋友，我俩就老是紧紧地挨着抱着在一起胡闹，心里暂时有了一点安全感。等到后来，她和另外一个女孩玩在一起（她俩都知道衣服的品牌，美特斯邦威……那女孩还拿了手机，周末下午一来，她俩就坐在她床上吃这个那个，还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她第一次跟我说例假快来了，白带有点多，我那时哪里知道白带是什么东西啊，就算是知道会有粘液，也根本不知道白带这个词，不会查字典去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性知识是0，她头发油腻，拿手照镜子抠着脸上的痘痘，拿一块布擦眼镜。她上铺是个复读三年的女孩，上身瘦，胯和腿都粗的很，常常吃薯片），我又一个人站在门口了。心里想的还是男孩会怎么看我。

512大地震的时候，我们挤破了桌子冲到楼下，我心里想的是男孩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平日下去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我总是磨磨蹭蹭，最后才下去，不想一个人在挤挤攘攘中男孩看到我一个人落寞、浑身别扭的样子（还是人挤人，绊着走，手脚都伸展不开）。等到站在那里做操，胳膊伸不开，也是怕男孩看到我，我不敢表现自己。学习华尔兹的时候，我也是，大概是四肢最不协调，最别扭的那个。他和我的好姐妹陈丽搭舞伴，看他俩拉手搂腰我心里很难过。

物理课，我因为作业没交，被罚站在教室后面。他一直趴着睡觉，偶尔醒来几次，很烦躁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在对老师表示抗议。

后来，我俩不在一个班级了，我常常不敢从他教室门口经过。他就坐在窗口处，我怕他看我，憋着不敢去厕所。好不容易去了，赶紧疯狂跑去疯狂跑回来。那时候他们班有个男孩喜欢我，站在窗口看我，我心里想着他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他来教室查人数，我俩眼神对视，心里很激动，他是在找寻我。

我常常站在教室门口往下看，有时候是午后，有时候是下午吃完饭快上晚自习那会。他有时候在上面站着，我从宿舍往教室这边走，我都觉得他是在看我，在找寻着我的身影，不觉加快了步子，就怕他看到我穿着表姐的衣服，或者是鞋边开了，鞋底要掉了。

平日他从教室经过，总是会往教室里搜寻着什么，调换座位了，他在找我坐在哪里。

我在日记本里写下：好几天没有看见到他了，今天看到了他，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呢子衣。他去哪里了……

又是几天没有看见他。他穿着黄色的风衣过来了。我下楼去上体育课，在楼梯拐角处往上看，他在看我。

有一次，我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我在楼梯口看到他，隐约看到那个晚会主持女孩穿着红色连衣裙，他俩站在一起，我疯狂跑回教室，大哭了一场，一直趴着，捂着脸写日记，日记本上湿透了。那时候我总是神经兮兮的，毕业留言册上同桌说我太忧郁，太悲观了。

放假了，大家都回家去了，我没有回。去外面吃了包子往学校里走，在教学楼下面的柱子那里碰到了他们一群，我赶紧跑开了，我以为他在想我怎么不回去。

夏天我们都坐在教室门口背书，我常常搜寻着他的身影，他也往这边看着，我俩总是会对视一下，他回去，我也就回去。我回去，他也会进去。常常是彼此不约而同地进教室去，还对望一眼，好像有点遗憾的感觉。

我上大学后，和朋友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读四川飞行学院，我问他什么他答什么，不冷不热的。后来，他的朋友圈就出现了出租屋的照片，以及明星脸的女友，后来听说女友是四川音乐学院的。我将他删除了。我好多年以后才终于明白，全世界那么多女孩，男孩会喜欢某一个。有好些男孩喜欢你，但是他不是那些男孩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