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学时有过轻生的念头吗？”咖啡厅的吵闹声掩过了对方的问话，但我听得清楚。
（1）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看着她猛然冲过我身边，跃入海面，迎面而来的是被她溅起的海水，有的快速融入衣服表面，有的洒在我的脸上，仅几滴便冷得我浑身颤抖。
下一秒，她的身体开始在水面翻腾，不会游泳！我大脑里警铃作响，连忙大声喊了出来：“救命！救命！”
心脏有一瞬的停驻，没有细想是因为怕担责任，亦或是怕这场面将成为我未来夜不能寐的噩梦，所以我拼命地喊，拼命地叫。
但空无一人的海滩，只有我的声音，和在海水间挣扎的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确信她此刻的笑声比下课铃要令我欣喜，尤其是阳光从她身后，像是为她镀了一层金边，“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你要变成嫌疑人了？”
她说的正是我没继续深想的一种可能，但愤怒夹杂着没被我发觉的羞愧冲着她，冲着那金闪闪的她奔去，“你疯了？现在是冬天！”
她像是落汤鸡，歪着头，海水从她的头上不断的往下掉，一滴两滴无数滴，连成了串，尤其是在她的脸上落下时，我以为她哭了，笑着哭的。
“放心，我不会那么害你的。”那一串水滴在她颊边成型，有的流入了她的嘴中，她依然笑着，笑的没心没肺。
我想问一句，不冷吗？
她抢先说了句：“海水比我想的暖和多了，比人心暖的。”
（2）
“同学，你们老师说，你和她走得最近，你有没有发现她异常……”
“确定了吗？”我在众人的注目下，回问道。
“什么？”
“她会游泳。”死亡的可怕在于，只要发生在身边，就会产生一种畏惧感。
“我们的报告结果的确是溺亡，已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可她会游泳啊。”我还记得那个被光圈住的她。
“我知道好朋友去世了你很难过……”
“她不是我的好朋友。”我机械的将这几个字吐了出来，“只是有次在校园后面的海边遇到了，然后她突然跳入了海里，但很快她就出来了，所以她会游泳。”
“她就是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班里就她和那孩子最好，主要是那孩子吧，不是太好相处，平时不爱学习就爱玩，还逃过学，班里的学生都和她走的不太近，我们几个老师也拿她没什么办法……”我盯着老师滔滔不绝的嘴，总觉得她没有真正的回答警察的话。
“同学，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警察记得清楚，临走前看向我，站在最前的女警，有两颗虎牙，笑起来很亲近人，有那一刻我想抱住她的手，想离开这间办公室。
但我又重复了一遍：“她会游泳的。”
关门的举动，带动了地上的灰尘，撩起了一层层。
“老师，她……刘焱幸死了？”灰尘像是海水似的，洒到了我的脸上，我猛地颤抖了一下。
“自杀了，现在的孩子啊承受能力太差了。”老师随手拿起一沓卷子递给了我，“一会儿回教室，帮我带过去。”
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到老师的抱怨声，“连生命都不珍惜，还有什么责任……”
（3）
刘焱幸的桌子被清了出去，她的东西一直放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没人领走。
（4）
好似刘焱幸这个人从来就没在班里出现过，没人提，没人说，没人哀悼。
消失得干干净净。
人的想象力总是如此的强大，哪怕没有亲眼见到她溺亡的场面，可那落汤鸡模样的她，总是在我的梦中徘徊。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会在梦中寻过那个镀着光的身影。
（5）
“一会儿和我去打扫老师的办公室吧？”同学拉过我的胳膊，带着贼兮兮的笑。
“好。”我答应着，随手拿上扫帚走在她身侧。
办公室里似乎只有地上的灰尘和我最亲近，一直往我身上扑，我扫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无法把它们完全收进簸箕里。
“老师，这堆……垃圾要不要扔了？”
我顺着看过去，作业本首页写着刘焱幸，板板整整的，看起来像个三好生的字体。
“都快一个月了，扔了吧。”老师挥了挥手，那样的随意，真的像是处理一堆令人厌烦的垃圾。
“我去吧。”看着同学惊讶的表情，我知道这是我在和她的同学生涯中，第一次争取，毕竟我的好脾气也是颇为出名的技能。
老师随意点了个头，她不会在意垃圾的去处，只要不占她的地方，哪里都好。
她的东西并不多，但不知为何，通往垃圾桶的路越走越长，东西越来越沉。
直到站在了垃圾桶边时，我已满脸是泪。
（6）
那天下课很晚，走出教室时，夜空已降临，还没到校门口时，身后跑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你从那堆垃圾里拿了个本子一样的东西。”
是之前在老师办公室一起打扫的同学。
“没有。”我摇了摇头，“全扔了。”
“明明就有。”她装作生气的双手抱在胸前，“哦对嘛对嘛，你是她在学校走得最近的……朋友。”
最后俩字她故意拉了长音，像是带着某种令人不舒服的暗示。
“我和她不是朋友。”
仅仅在海滩边偶遇过一次，在班级上说过几次话，就算朋友吗？
“你就装吧！我都看到了，你拿了一个本子，还是粉色的，哈哈哈哈想想就觉得有意思，她那样的人居然还用粉色。”
“她哪样的人？”我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
“就是那种……很有趣的人。”她倒是思考了许久，歪着头，站在校门口的校徽下，“无论你怎么对她，她都不吭声，哎算了算了，你这种死读书的书呆子不会懂的。”
我看着她跑出校园，默默地又说了句：“我们不是朋友。”
（7）
粉色的笔记本的确与她给人的感觉有些差异，就像是它此刻夹在我的课本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翻开第一页时，我的手便开始抖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偷拿东西，还是日记本这样的私密东西。
带着愧疚以及一丝窥探秘密的快感，这罪恶的快感甚至大过了愧疚，让我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变成了她的朋友。
那个神秘的，全班都无法接近的她。
日记本里会有什么呢？有没有她跳入海中的理由呢？
（8）
自那之后，班里的风向似乎变了，又似乎没什么改变。
“那里面写了些什么？”那个同学像个狗屁膏药似的一直追问。
只一起打扫过老师的办公室，根本没熟到一起吃午饭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而我对她的厌恶，不仅仅是这份带着令人不快的穷追不舍，而是她在刘焱幸的日记本里出现过。
“你不要那么小气，她死都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哦！你还真是她朋友啊！”她很惋惜地摇了摇头，用筷子戳了戳米饭，戳出了好几个坑。
朋友？我自嘲着，我甚至连刘焱幸是个孤儿这种事，还要靠偷看她的日记来知道。
“我们不是朋友。”不知为何，承认朋友似乎是在亵渎了什么。
“早知我去扔垃圾了，还能偷本日记来看看。”她的语气带着不耐烦，“真没意思。”
她的不满连带着桌椅都歪扭了，响声充斥了整间教室。
我低头继续吃饭。
（9）
'没有父母，不是我的错。’
'她们会抽烟，被我看见了。’
'第一次知道烟头烧焦皮肤的味道是疼的。’
'沈秀，讨厌。’
'真恶劣啊。’
'那样也算老师吗？’
'海水一点也不冷啊。’
（10）
日记的页数很多，但笔记却少得可怜，即便真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可以当做乐子的吧？
我继续翻着日记，刘焱幸似乎留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留。
'如果早点偶遇到林柏晨。’倒数第二页。
“……”最后一页。
而，林柏晨是我。
（11）
“我跟你们说，刘焱幸真有本日记。”午休总是大家最欢畅的时候，午睡就像个初中生看上了奢侈品，根本不可能买到，她似乎是故意的，在我的桌子边聚集了几个人，咋咋呼呼的说着：“还是个粉色的。”
“有就有呗，反正她都死了。”
“她可真没意思，怎么烫都不叫……”
我再也装不下去，猛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旁边。
“怎么了？”她同样背对着光，看向我，也镀了层金，“你偷了日记，里面写得清清楚楚的吧？你比我们还清楚吧？”
然后她笑了，“欢迎你啊，从犯。”
恶劣，真恶劣啊。
我心里呐喊着。
但偷了日记的我，有什么资格说恶劣？我也一样恶劣。
所以，哪里是朋友，真怕这两个字说得太大声，辜负了日记本的倒数第二页。
（12）
可是，刘焱幸的日记里，什么也没写。
（13）
为什么要那么欺负她呢？
我看着那几个带着笑的同学。
（14）
老师，她是不是也向你求救过呢？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
（15）
我为什么要偷走她的笔记本呢？
那沉重的负罪感我怎么背的起呢……
真恶劣。
（16）
“守着你的秘密。”同学眉眼弯起，对我说。
但，笔记本不是秘密，而是冬日的海水有多暖的证明。
——————
“没有。”我抬头看向窗外，阳光刺不到我的眼，但咖啡馆里的吵闹或许压过了我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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