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每次看到他或想到他，我的心里就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楚。尤其是每逢看到他戴着那顶常年不离头的旧草帽，穿着那双时下连农村都已少见的旧胶鞋，挤下公共汽车，挑着刚从大山里采集回来的植物标本，走进省林业局的办公大楼，一摇一晃，非常吃力地走向七楼的那间简陋的标本室时，我总是百感交集，并在内心深处升发出许多由哀的感慨。感慨他的际遇，感慨世态的炎凉……
父亲虽然给他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符国瑗，但却没有给他留下些许父爱。由于生活所迫，在他4岁时，父亲便抛下他们母子3人，孤身下南洋。此后终生再也未见过面。秉持文昌人重教的优良传统，母亲靠海边那几亩沙质薄田，终于培养他在1960年从华南农学院林学系本科毕了业。从此，他就一头扑进了海南热带雨林的怀抱，与大山为伍，与蚊虫为伴，风餐露宿的度过了48个春秋。如今已74岁高龄的他，退而不休，依旧为他奋斗一生的热带植物分类事业终日在标本室与大山之间奔忙着，劳碌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他已采集了4万多份植物标本。他的标本室在标本数量上，排名在全省第一位。他还在省内、国内、国外的学术刋物上发表论文近百篇，出版了《海南岛主要经济木本植物》《海南岛国家省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原色图鉴》《海南岛用材植物新名录》等五本学术专著。
在海南岛这片热土孕育出的成千种林木，他都了如指掌，熟记于心。他可以在看不清楚花、果、叶情况下，单靠林木的内、外表皮颜色与气味，就能鉴别出林木的名称。他的这种鉴别技巧，令许多专家学者感佩不已，一些生产、科研、教学单位的人员经常带着树木与木材标本向他请教。通过多年的采集实践他发现了32种新植物与二个新分布植物属，为海南热带植物资源宝库增添了32个新成员，为海南省营造珍贵人工林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与物质基础。
他把毕生的精力、情爱都付诸到植物分类研究上，对家庭却疏于料理。老婆嫌他太“痴”太“傻”，于1992年离他而去，唯一的一个儿子也疏远了他。谈起他的这些家庭不幸，他不但没有怨恨之意，反倒还自我安慰的说：“这样也好，没有了家庭的干扰和累赘，我倒可以更专心致致地从事我心爱的事业。”生活上狐独无助的他，在精神上却为累累硕果而无限宽慰。
面对这一项项用心血换来的的硕果，社会也给了他应有的回馈。1989年，他考取了高级工程师，1993年被授予“国务院特贴专家”，2007年海南省推荐中国工程院院士候选人，全省仅两名，他是其中之一。
但令人遗憾和费解的是，面对一项项得来不易的成就，面对这一项项令人羡幕不已的荣誉，他在生活、工作上却没有得到单位应有的照顾。省委、省政府在下发的文件中规定的许多待遇，他连一项都没有享受到。当一些不学无术者凭借留须拍马、送礼买官，飞黄腾达至处座、厅座的时候，他却依然是个主任科员；当一些官员驾驶豪华的进口车，载着眷属、情人、小秘奔忙于花前月下、舞厅、赌场时，他却自费挤进公共汽车，奔进深山密林，采集着钟爱的标本；当个别官员用公款在宾馆酒店吃喝享受盛宴时，他却在深山密林，噘着屁股趴在小溪边喝着山泉水，而且常被山蚂蟥饱吸着身上的热血；当一些官员们的办公桌椅换了一茬又一茬，坐在空调房里悠闲喝茶看报的时候，他依然坐在因虫蛀、霉变而摇摇欲坠的桌椅前忙碌着……这一组组对比强烈的画面，也许令人不可思议，但都是无情的现实。
读过徐迟那篇著名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读者，也许不会忘记文章中记述的一个小细节：中科院数学所一位姓李的支部书记，一天下午来到陈景润居住并兼作办公室的那间6平方米的陋室，陈景润非常激动，'谢谢你，李书记，我很高兴，很久很久了，没有人来看望……看望过我’。他说，声音颤抖起来。这里面带着泪音。霎时间李书记感到他被这声音震憾起来，满腔怒火燃烧。” 陈景润是幸运的，对他这位赫赫有名的数学家，毕竞还有一位李书记去看望过他，给他接上电灯，配置了桌椅。
可是，符国瑗呢，有哪位书记、局长、处长、科长去看望过他？没有，连半个也没有，甚至连一个打扫卫生的勤杂工也从末光顾过。他现在所用的桌、椅、标本柜等，都是别人扔到拉圾堆里被他拣回来再利用的。这些用品，几乎都已被虫蛀、遭霉烂，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务院特贴专家”享受者，其办公环境和条件竞连一个勤杂工都不如，让人简直不可思议。
说是不可思议，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你符国瑗去给领导拜过年送过礼物吗？没有；你符国瑗的成就再大、贡献再大，与领导眼前的政绩有关系吗？没有。这就是潜规则，不服不行啊！
在写此文的前一天，是星期六，我再次造访了符国瑗的标本室。他正蹲在地上整理标本。由于没有除湿、保温等防护设备，他用无数心血，历尽千辛万苦采集回来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贵标本，有的已经霉变，失去保存价值，不得不被忍心抛弃。从他那凝重的表情中不难看出，此刻，他的内心是多么痛苦。是啊，面对着此情此景，有谁不会动容呢？那毕竞是他半个世纪心血的结晶啊！随着有些植物的灭绝，以后也就再也采不到这些标本了，后人也就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尊容”了。为了实现他的理想，他放弃的太多太多。1978年，父亲几次来信催他去泰国定居，帮他料理生意，并有一笔可观的遗产等他继承，他却婉拒了；他用每月二千多元微薄的退休金，自费出差、购书、出书，几乎用尽了毕生的积蓄；有些单位高薪聘请他去工作，他始终没有动心，被一一谢绝了。
面对亲人离异，领导不重视，成果受遭踏，年老孤独无助等情景，我小心的问他：“你后悔吗？”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金钱毕竞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活能过得去就行了。我这一生没有白过。”然后他又指着满屋的标本和他的几本专著，笑着说：“值啊，为它们死了也值啊！”
面对他谈笑风生的憨态，我的心情愈加沉重了。眼下，“深入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着，何时能“深入”到他这间陋室呢？会惠及到他的头上吗？我深思着。
符国瑗的“瑗”字，是“美玉”的意思。但愿这颗在不公平的毒壤里埋没已久的“美玉”，早日见到阳光，涣发出它应有的光彩。这是我的期待，也是社会的期待。
2008年11月9日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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