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的经验哲学

在西方哲学史上，自苏格拉底和毕达哥拉斯以来，经验和思想何为真实和高贵有着数千年的不懈思辨而无以定论。例如，那位好与智者论辩的苏格拉底，深信“清明的思想乃是正确生活的最重要的条件”。在毕达哥拉斯那里，几何学讨论严格的圓，但是没有一个可感觉的对象是严格地圆形的；无论我們多么用心谨慎地使用我們的圆规，总会有某些不完备和不规则的。这就提示了一种观点，即一切严格的推理只能应用于与可感觉的对象相对立的理想对象。很自然地可以再进一步论证說，思想要比感觉更高贵，思想的对象要比感官知觉的对象更真实。

经验和思想那个更真实和高贵呢？

综观英国经验哲学家休谟所著的《人类理智研究》，我们则看休谟始终贯穿着一条经验至上的哲学路线：

一、知觉的方式。休谟认为：

1、知觉有两种方式：人类的知觉由印象和观念的两种方式组成，印象和观念不同，印象在知觉中比较强烈，印象是我们直接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感受和体验。观念则不太强烈。印象在知觉中留下记忆的摹本，对摹本的反思形成观念。每一个观念都是由先前的一种印象或感觉摹拟来的。由此，先有印象后有观念，观念始于印象是知觉的第一原则。

二、观念的来源。休谟认为：

每一个观念都是某个以前的印象或感觉的摹本，如果我们找不到任何印象，我们也就可以肯定：一定没有观念。

我们的身体被限制在一个星球上，并在这个星球上痛苦而艰难地踟蹰；与此同时，我们的思想却能在刹那间使我们心荡神移于宇宙间最辽远的区域，甚至超出宇宙之外，进入无界限的混炖之中”。 

“虽然我们的思想似乎享有无限制的自由，但如我们予以比较切实的考察，就会发现它实际上是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心灵的全部创造力只不过是将感官和经验提供给我们的材料加以联系、调换、扩大或缩小的能力而已。当我们想到一座黄金山的时候，我们只是把以前所熟知的“黄金”和“山”这两个没有矛盾的观念结合起来；我们也能设想一匹有德行的马；这是因为我们凭自己的感觉设想到德行，而又可以把它与我们所熟悉的马这种动物的形象结合起来。简言之，所有思想的原料，或者是来自我们的外部感觉，或者是来自我们的内部感觉。心灵和意志只是将这些原料加以混合和组合而已。或者我们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我们的一切观念或比较微弱的知觉，都是我们的印象或较生动的知觉的摹本”。

当我们分析我们的思想或观念的时候，不管它们是何等的复杂或崇高，我们总是发现它们可以分解成为简单的观念，而这些简单的观念又是先前的一种感情或感觉的摹本。即使有些观念看起来似乎与这个来源相去甚远，但是经过比较详细地考察，我们仍然发现是从那个始源得来的。例如，上帝的观念，意思是指一个全智和至善的神，就是由于反省我们自己心灵的作用并无限地扩大善良和智慧的品质而产生出来的。

三，观念的联系。休谟认为：

在人心的种种思想或观念之间，有一种联系的原则，而且在它们出现于记忆或想像中时，它们会以某种次序和规则来互相引生。这些联系的原则，有三类，一为相似关系，二为空间和时间的接近关系，三为因果关系。只有这三种纽带可以把我们的各种思想联贯起来，可以生起人类或多或少总会有的一串有规则的反省或推论”。但是，我们从单个实例中决不能得到联系的观念，而许多相似的实例却可以将这个观念提示出来，这就是单个的实例与许多类似的实例唯一不同的地方。

四，因果关系。休谟认为：

我们关于因果关系的知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从先验的推理获得的，而是完全产生于经验，即产生于当我们看到一切特殊的对象恒常地彼此联结在一起的那种经验。

一切关于实际的事情的推理，似乎都建基于因果关系之上。我们纵然假定亚当的理性官能一开始就是很完全的，他也不能单根据水的流动和透明就断言水会把他窒塞住，他也不能只根据火的光和热来断言说，火会把他烧了。任何物象都不能借它所呈现于感官前的各种性质，把产生它的原因揭露出来，或把由它所生的结果揭露出来。

我们可以说因果之被人发现不是凭借于理性，乃是凭借于经验。如果有人问：我们关于实际事情的一切推论的本性是什么？适当的答复似乎是，这些推论是建立在因果关系之上的。如果再问：我们关于因果关系的一切推论和结论的基础是什么？就可以用一个词来回答：经验。

五、经验原则。休谟认为，

1、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只能通过从它的原因或从它的结果得来的论证予以证明；而这些论证是完全建立在经验上面的。如果我们先验地进行推理，则任何事物就会产生任何事物了。例如，一块石子的降落，也可以消灭太阳；一个人的愿望也可以控制行星的运行。只有经验，才能告诉我们原因和结果的本质和界限，才能使我们从一个事物的存在推论到另一个事物的存在，这就是或然性推理的基础，它构成人类知识的大部分，并且是一切人类活动和行为的源泉。

思想从原因转到结果的这种转移并不是由理性来的。它完全起源于习惯和经验。

一条普遍的准则就是：各种对象之间并没有任何可以发现的联系，我们由此及彼的一切推论，都仅仅是建立在我们所经验到的它们恒常的、有规则的连接之上的。

六、神迹和怀疑论。休谟认为：

我们可以把这一点确立为这样一条准则：任何人类的证据都不能具有证明一桩神迹的力量，并使它成为任何一种宗教体系的正当基础。休谟严厉批判了“我们从那种状况的堕落，关于人的年龄大到将近一千岁，关于世界为一次大洪水所毁灭，关于一个民族被上帝任意选择出来作为天国的宠儿，而那个民族乃是作者的同胞，关于他们借助于最为惊人的神迹而从奴役中拯救出来”的种种神迹的荒谬。神迹的流传，在于人性中的愚昧、欺诈和作伪，以及贪听消息的耳朵，张目凝视的民众，不经调查就贪梦地接受投合其迷信和助长其好奇的任何东西。我们如果拿起一本书，例如神学的或经院哲学的书，我们就可以问：其中包含有关于量或数方面的任何抽象推理么？没有。其中包含有关于实际的事实和存在的任何经验的推理么？没有。那就可以把它投到烈火中去。

休谟批判了极端怀疑论，特别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极端地怀疑一切，既反对人们的抽象推理，又反对关于事实和存在的推理。对此，休谟则主张一种温和的，有益探讨、有益于事实的怀疑论。

综观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知觉和经验涉及到心灵的步骤，如：习惯、信念、推理、想象、意志等等的心灵步骤，这样的心灵步骤都是建立在经验的根基上的。

休谟认为经验是一切事实的基础和心灵步骤的根基。但经验是有它的缺陷和界限的。如，经验会让我们犯错，“明天是否会下雨”，以经验恒常推断，明天是不会下雨的。然而到了明天，却下雨了。但在休谟看来，明天下雨是经验的，明天不下雨亦是经验的，这并不是经验的错。经验只能提供或然而不能提供必然的知识。

又如，经验教导我们，一种事情如何恒常地跟随着另一种事情，但它并不能告知我们能结合它们，并使它们有不可分割的那种秘密的联系。把一根笔直的木条斜放水中，我们就会经验到木条变弯了，为何如此，经验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只有通过思想对经验观察和发现的综合分析，才会把光线折射的秘密联系大白天下。

在动物的理性讨论中，休谟提出：“人们可能会问：人的推理为什么会远远优越于动物？某一个人的推理为什么会远远优越于另一个人？难道同样的习惯对于所有的人和动物没有相同的影响么？”对此休谟认为，动物和人一样，都具有从经验而认识许多事物，并推断出相同的事件将会经常跟随相同原因而来。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动物不能达到人类理智的高度呢？对此，休谟用理解力的巨大差异来解释，并举例了人与人之间的九条差异。如，由于一个人在注意、记忆和观察方面可能远远胜过他人，这就会在他们的推理上造成很大的差别；某一个人的心灵可能比另一个人更为广阔，能够更好地把握对象的整个体系，并正确地推断出它们的结果；有的人能够比别的人推论出更长的一系列后果；经验较多、想到类似物较为敏捷的人，就会成为更好的推理者；书籍和交谈在扩大我们各人的经验和思想方面的因人而异等等。我以为，休谟实际上是以人与人的差异来类比动物和人的差异，只是理解力差异过大而已，既没有否定动物的理性，也没有肯定动物的理性，而是处在可有和可无的两可之间。

分析休谟的《人类理智研究》贯彻了彻底的经验权威，确立一切事实推断的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充满了摆事实讲道理的气质，这是值得我们充分肯定和汲取的。但我们亦必须看到休谟经验哲学的缺陷所在，以人类意识结构探索的新视角审视：

第一，对人类知觉的两种方式的区分。在休谟那里，印象和观念的区别仅仅是以两者的强力和活跃程度的不同来分辩的。印象是较强力和活跃的知觉，观念是较微弱和不活跃的知觉。把印象和观念完全框束在了知觉范围。而在实在的人类意识结构中：所谓的“印象”实际上是身体系统感官知觉的“表象”，即由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接受意识外的自在的刺激，在大脑中枢合成中生成的表象和记忆；所谓的“观念”实际上并不是身体系统感官知觉的产物，而是符号系统介入的概念建构的产物，即通过指称和表象的联结，生成名称指称和定义指称抽象构造的概念，形成人类思想的事物认识和抽象必然。因此，印象和观念并不是较强较活跃和较弱较不活跃的不同知觉，而是两种不同的意识方式的制作，印象是身体系统感官知觉的意识方式制作，观念是符号系统介入的概念思维的意识方式制作。这两种不同意识方式的运作和联结，既内含着感官知觉的心灵步骤，又内含着概念思维的心灵步骤，更内含着感官知觉和概念思维联结的人类意识结构运动的心灵步骤，是需要我们探究的，并不是休谟的观念联系经验三原则所能框束的。

德国先验哲学家康德认为，休谟让他从“教条式的噩梦”中觉醒，从而展开了一种先验哲学的新视角，创立了一门先验知识。针对经验的或然性，康德认为，必然性并不来自经验，而是来自于先验的心灵方式对经验质料的整列。阐述了先验的心灵步骤是：1、感性的先验空间方式和先验时间方式对经验质料整列产生的表象；2、知性的先验概念方式和先验范畴方式对感性表象整列生成的思维认识和判断；3、理性的先验二律背反方式和先验三段论方式，综合知性判断生成抽象必然推论的更高认识。由此阐明先验方式的心灵步骤是怎样一步步整列经验质料，为知识提供普遍必然的绝对基础的。康德以他的先验哲学的新视角克服了休谟经验哲学的缺陷，创立了近代认识论，掀起了哲学史上认识论的哥白尼革命。

第二，在动物的理性讨论中，休谟对动物是否具有理性？采取了理解力不同的差异区分，认为理解力不同是由各种原因造成的，在人与人之间亦有理解力不同造成的差异似乎思想是由理解力造就的。尽管休谟认为动物的推断，不可能建立在任何论证过程或推理过程之上。但休谟始终是把人和动物的差异框架在知觉范围。其缘由仍然是，休谟并不了解人类意识结构是两种不同意识方式的联结。动物和人的差异并不在于知觉的理解力，而是在于，动物的头脑只有身体系统的感官知觉，没有符号系统介入的概念思维，因此，动物的头脑并不能从感官知觉的印象和记忆中，产生观念和思想的理性思维。只有把握人类的意识结构是身体系统的感官知觉和符号系统介入的概念思维的两种意识方式联结，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为何人类既具有知觉的印象和记忆，又具有思想的理性思维，以及人类和动物的本质区别。至于人类为何能够获得符号系统介入的概念思维，则是人类文化演化的成果，需要我们从人类语言符号和制图符号的文化介入的经验历史由来中去探明。

第三，休谟认为，观念是较微弱和不活跃的知觉。这个见解实际是不正确的。以人类意识结构和人类意识结构运动的新视角分析，在人类意识结构的运动中，观念也就是思想实际上发挥着比经验更为强力和活跃的制导作用。休谟又认为，观念是限于很狭窄的范围以内的，其实观念是有超越经验的广阔天地的。我们在人类意识结构运动的探究中可以察觉，在表象到概念，本能到智能，自然之物利用到概念之物创造，以及人类文化世界建构中，思想的能动远远超过经验的局限。特别是思想能动制导的概念之物创造，使人类在概念之物的创造中，既获取了概念之物的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又带来了以概念之物为工具的更为深入和扩展的自然之物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如，望远镜和显微镜的概念之物创造和使用，使我们通过望远镜进入了自然宏观宇宙世界的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哈勃望远镜，韦伯望远镜使我们的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深入到了遥远的太阳系、银河系、总星系和宇宙深空；显微镜、电子显微镜，以及各种新颖构造的显微镜，使我们进入了自然微观世界的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现代芯片技术的概念之物创造，更引动着人类社会各行各业和生活的深刻变化和种种经验知觉观察和发现。人类的概念之物创造的日益丰富和发展越来越集聚着思想伟力的制导。

回到经验和思想何为真实和高贵的天平，我的见解是，在人类意识结构运动从表象到概念，本能到智能，自然之物利用到概念之物创造的无限循环提升的人类文化世界建构中，思想以智慧的制导提供了经验知觉观察和发现的更高综合。经验知觉的观察和发现提供着事实的材料，而思想则超越经验的狭窄和不可知，有着比经验更可贵的综合分析和概念之物创造的智慧。我非常赞同黑格尔所言：“思想和经验的统一是哲学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