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好文学随笔

《法国文学讲演录》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由我来讲这个问题，真有些不自量力，仿佛我是一个写文学随笔的大师，来给大家讲作文秘诀。说实在的，如何写好文学随笔，我也不知道。古人说“文无定法”，或者“文成法立”。这就决定了一切关于如何写好文章的说法，都失去了存在的根据。但是，既然我讲了什么是好的文学随笔，就必然要讲一讲如何达到好的途径，这是其势使然，不得不如此了。我不讲如何寻找主题，不讲如何谋篇布局，不讲如何遣词造句，也不讲如何刻意求新。这些东西在任何一本讲写作的书中都可以找到，至于能不能实际地运用，那就看大家的造化了。今天我讲一讲个人的体会，或者说，我是怎样写文学随笔的，可能具有某种可操作性。

首先，要善于读书。

读书人，顾名思义，就是以读书为爱好、为职业的人。对这样的人，提出读书的问题，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以为未必。我不说“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那样说对我们读书人有点不公平。我只说要读各种各样的书，要读杂志，读报纸，要扩大我们的知识面，要活跃我们的头脑。要把一种书当作许多种书来读，我的意思是，当你为了写论文而读书的时候，你是为了你的主题而在书中找材料，那么，你不妨把暂时用不着而又可能有用的材料记下来，这时，一本书就变成了许多本书。专著当然要读，单篇的文章更要读，新鲜的思想、新鲜的语言往往在文章里。读书的时候，若碰到可能有用的材料，要不怕麻烦地记下来，否则，越是怕麻烦，日后的麻烦就会越多。我就有怕麻烦的毛病，许多有用的材料当时没有记下来，到了真用得上的时候，就得花更多的功夫去找，记得的还好，有许多恐怕记都记不得了。我们并不是每读必写，有人以为，读书是为了写作，而仅仅是为了写作，这是以读书为职业的人的态度。我认为，这种态度使我们成为读书的机器，失去了大部分读书的乐趣，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悲剧。我们应该不带目的的读书，应该只为了乐趣读书，起码有些书是应该这样读的。让写作的题目自然而然地产生。我说过，随笔是读书的产物，所以，善于读书是写好随笔的关键。

其次，要善于积累。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写论文，写专著，写随笔只是业余的事情。所以，当你有了写随笔的主题之后，要会积累材料，才能最后完成一篇随笔。原则上，随笔可以处理任何主题，但是，往往你有了一个主题，却苦于材料不够。随笔所需要的材料不可过多，亦不可过少，只有一个材料要完成一篇好随笔是很困难的。你不妨用一张卡片记下你的主题和你的材料，然后去读书，遇到有用的材料就记下来。你不必刻意去读书，去找你的材料。你随意读书，总能遇到你的材料。等到你的材料够了，你也考虑得差不多了，这时你开始写，用不了多长时间，一篇随笔就完成了。或者，你先有材料而后有主题，材料又太少，也可照此办理。

比方说，《“池塘生春草”：康复者的世界》这篇文章，我是在翻译波德莱尔的《现代生活的画家》这篇文章时，对他关于康复者的观点有印象，后来我在读中国诗话时读到田承君和东方树有关“池塘生春草”的看法，突然想到两者的联系，这才有了写作的冲动。但是当时材料太少，我就陆续地把所有能够找到的诗论诗话找来，就这样把历代关于“池塘生春草”的评论找齐。说是找齐，其实不一定要完整，只要有代表性的材料齐了就行。材料不是一下子找到的，是逐步积累的，因为这不是一项任务，用不着着急。如果你做了很多卡片，随读随记，就会经常有成熟了的题目，只怕你没有时间来完成它。

再次，要善于联想。

随笔要写得有趣有味，没有想象力不行，没有想象力的随笔是干瘪的随笔。试想一篇干巴巴的随笔，开篇即讲主题，讲完主题戛然而止，所谓“黄茅白苇，一览无余”，读者怎么会读得有兴味呢？但是想象力不是凭空而来，要紧紧围绕着主题生发，而且随笔的想象也不是幻想，不是无根之想，仍然是一些材料，是读书的结果，只不过它可能不是和主题有直接的联系。这样的随笔才能激发读者的回应，使他浮想联翩，收到意在言外的效果。这样，一篇文章既说明了主题，又使读者联想到其他，一石而二鸟，岂不妙哉！其实，我这里所说的想象力，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联想力，万方辐辏，而至于主题。比如《曹操的面目》这篇文章，其主题原本是“历史上的，文学上的，不会是一个人”，但是这主题由中国人不再喝浊酒而来，中间加上大仲马、司各特、古赞、子路、韩愈、卢梭、托尔斯泰、蒙田等人烘托，在主题之外，引人多少遐想！正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其中的关键在于：“一壶浊酒喜相逢。”如今的人们，既无浊酒，相逢亦不喜，自然没有笑谈了，一切都以现实的功利为准，岂不悲哉！而这不过是一篇两千字的文章。

可以有许多办法写成一篇好的文学随笔，我这里只说了三条，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当然语言的打磨也很重要，但那是要看个人的心得的。近年来人们喜欢讲悟，我看悟来悟去，最重要的悟是对语言美的悟。一说起悟，那讲千言万语也没有用，还是大家去体会吧。

我的话讲完了，请大家批评指正。

（本文选自《法国文学讲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