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候的洛阳城，提起老潘头，没有几个人不认识的。老潘头是有名字的，叫潘适才，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变化，他弓起腰驼起背了，走路也颤巍巍，大街小巷的人们都改称叫他潘老头，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瞎起哄，直接称呼他老潘头，说是叫着顺口，于是洛阳城从城南到城北，都这样叫开了花，老潘头不以为然，总是佝偻着身子笑着点头。
老潘头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画匠，主要在洛阳城内以卖画像为生，由他经手的画，墨色神韵，黑白匀称，方圆几十里谁家死了人都是找他来作画。后来他的眼睛不好使了，就很少再为人画像，整日里背着个手瞅着他的那些画发呆，回忆往事。老潘头的祖上连续五代都是画匠，这要追溯起来，清朝乾隆年间的祖上还曾是宫廷画师，专门为皇帝作画装裱，。老潘头每每向年幼的孙子三水说起这个，就乐呵的合不拢嘴，可惜传到他这一代，家道彻底败落的一塌涂地。
曾祖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靠着祖上在洛阳城内的几家门面，凭着自己那股精明劲，做起了洛阳、京城两地来往的粮食买卖生意，而且颇有成就，庭上越来越加富足，生活也愈加殷实，还修了祖上的祠堂。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脑门一拍，觉得不能忘本啊，自己可是个画家！于是便把生意一撂，彻底扔给了儿子。曾祖父赋闲在家，开始画起画来，有的送给朋友，有的挂在了家里，后来，干脆在门外腾出一间房，专程展示自己和老祖宗的作品。父亲潘耀城年轻的时候是个诗意的风流阔少爷，在曾祖父的督促下，也曾画了几年画，后来曾祖父死了，因为为人作画却沾上了鸦片这个东西，一发不可收拾，几年的时间，家里的金银首饰、店铺行当都被他吸食一空。打发了仆人，一家人住上了落寞的街瓦房，走投无路之下，潘耀城背着家人偷偷卖了六岁的女儿，老潘头唯一的妹妹。在得知女儿被卖后，忠厚的母亲绝望投井自杀。卖女儿的钱花完之后，潘耀城再也无力吸食鸦片，整天在疼痛里度日如年，痛苦挣扎了一段时间后，一个深秋的夜里在房梁上缠了一根白布条，就此去了，死时刚刚二十八岁。
潘耀城死的时候还不忘给儿子留有一封遗书，只有八字：“子勿忘本，休学愚父。”老潘头把遗书叠好塞到自己胸前的破棉袄里，像宝贝一样保存完好，自此之后直到逃难的时候死亡，从未离身。老潘头成了一名孤儿，可怜父亲除了几张黑白透黄的画儿外，什么也没给他留下。十岁的他开始了日夜乞讨的生活。
清光绪十九年，老潘头十四岁，在洛阳城酒馆里谋得了一个跑腿的差事，每天可以赚到三个铜板，掌柜的嫌他长的憨傻，怕伺候不了有钱的主儿，所以只许他在外边打打杂。靠着掌柜的接济与照顾，到了民国初年勉强娶到一个西街裁缝老阮的大脚女儿做老婆，从此便安家在洛阳大街，他白天在外拉车，晚上在家作画，和缝补洗刷的老婆恩爱有加。好景不长，一年之后的阮氏怀生孩子，在老潘头寻找接生婆的间隙，因为留血过多，死于难产。幸运的是留下了一个带把儿的大头孩子。老潘头抱着嗷嗷待哺的大头孩子，心里说不出的啥滋味。
他给儿子取名叫苦生，就是要让他长大以后记住自己的生命来之不易，是用娘的苦，娘的命换来的。阮氏死后，苦生成为了老潘头活着的唯一盼头。在苦生满月之后的不久，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老潘头的命，在一个老中医那里得知，这是缺少营养、饥饿造成的病状，那时候全国上下穷的厉害，老潘头只有不多的杂面馍和疙瘩汤充饥生活，没什么营养，但苦生活着就必须要喝母奶，城里有奶的人家瞧不起又不给，他一天要抱着苦生跑到城外几里的乡下找生过孩子的村妇求助，还不敢总找一户，怕人家不给，于是一天打一枪，一天换一地。就这样，乡下有奶的村妇，几乎都被他光顾了。老潘头再后来回忆中对儿子苦生意味深长地说：“你这兔崽子，小时候可是吃百家的奶长大嘞啊！要是叫娘的话，都说不清恁有多少个娘了嘞！”
苦生并没有让他老爹失望，在那场大病后活了下来，而且还活的硬朗朗的，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成了洛阳大街上的孩子王，白天领着一群土孩子走南闯北的瞎跑，晚上和老潘头躲在屋里的煤油灯下一边学画，一边听画里的故事，老潘头对他说：“画呀！这是老潘家的本，咱祖上八代都是干这个的，到了俺这一代就不行了，只能给人家画像，俺不求恁也干这个，但一定不能忘本啊！”苦生每每听到这里就不住的点头，表示领会。
这一晃，苦生就长到了十八岁。
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老潘头秉烛夜坐良久，也不见在酒馆做长工的儿子回来。他才发现那段时间儿子愈发回家的晚了，于是焦急的站在街区望了又望，苦生终于出现在街上，身边还跟着几个同龄的小伙子，有说有笑。老潘头把他们迎到了屋里，问候的话，刚到嘴边。苦生便开口了：“爹，俺想给您商量个事儿！”
“诶，说吧！啥子事？”
“俺……俺想去革命。”
“革命？啥是革命？”
“革命就是保家卫国。俺弄好了，和平屯他们几个兄弟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说完，苦生很庄严的伸手示意了
一下旁边的几个大男孩，小伙子们立刻咧着嘴笑，露着两排小白牙叫起了”潘叔“。
老潘头虽然生在大户人家，但很小的时候家道就败落了，他大字不识几个，深锁在洛阳城内的他，十几年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作眼前画。当时正值国民政府在广州刚刚成立，国民革命军誓死北伐，全国上下陷于水深火热，一片混乱的局面。当听到儿子要革命的时候，他有点懵了。”诶，革命，革命远不远？”
“不是很远，听他们说就在广东，想家了总归可以回来。”一旁的平屯插嘴道。
“那……中！”老潘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啥时候走？”
“这个月底。”
老潘头越来越觉得苦生长大了，比自己还要有想法。他对儿子此次出行所谓的“革命”，抱着一种好奇却又愁楚的态度，他固执的以为这只是一次长途跋涉的远行赚钱，一边不住的收拾行李，一边不忘叮嘱。苦生走的前天晚上，执意要亲自给潘老头画一副画像，让他坐在凳子上。潘老头不解，活得好好的，画啥像？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在暗黄色的灯光下，老潘头戴着一顶小毡帽，慈眉皱目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个时辰后，画好了。老潘头看着画难得的竖起大拇指：“你还别说，画的真不赖！”
第二天出城的时候，苦生把那张父亲的画像叠好放在胸前的怀里，说：“爹，有画像放在心上，我只是想离家远的时候多看你几眼。你要照物好自己。”老潘头不说话，抚摸着苦生青涩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啥滋味。
他摆着手，“走罢！走罢！”苦生跟着伙伴们才渐渐远去。
老潘头才恍然醒悟，这是苦生第一次离家远行。他站在风中，泪水莫名的就流了下来，他抿着袖子，朝脸上抹了一把，好像已经十多年没流过泪了啊！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孤独和凄冷，回到那个昏暗的街瓦房里，老潘头对着墙上的画儿开始发呆，似乎在寻找某种有趣的所在，他害怕一个人，于是在以后的几年里，在这个幽静的老房子里，潘老头以与人作画喜乐，他尝试各种各样的画风，山、水、鸟、虫，兽，作到兴致时便忘乎所以。他把听到的、自己所能想象的一切，都画在自己的画里，然后找人装裱起来。
苦生说，想家的时候总归可以回来，但他一次也没有回来。只不过每年过节的时候，邮寄家信一封。甭提老潘头那股兴奋劲，逢人便说：
“我家苦生？有出息了！都学会写信了。”
“我家苦生啊！在东北当个啥连长，说是给俺找了个漂亮的儿媳妇。”
“苦生这娃儿，在山东打鬼子呢，真给老潘家长脸！”
“苦生说，今年就带儿媳妇回来看俺，这孩子啊！一晃眼都有儿子了……可不是么，是个大胖小子。”
几年下来，老潘头收到了几封书信，每封信里必有一张画像，那是苦生的自画像。这他看得出来儿子细微的变化，洋洋自得。识不得几个字的老潘头，每逢寄信，便跑到大街上让先生给一个一个字儿的念，念完了还意犹未尽，请人家喝酒继续念。
那一年的年末，老潘头盼星盼月亮，就是没有盼来儿子与儿媳妇的归来，没有盼到那封绵长温情的家信。腊八节的前夕，屋里却来了一个陌生的穿着粗布军服，帽子上绣着个星的中年军人，领着一个三岁大胖嘟嘟的孩子。老潘头一眼就认出孩子是他的孙子三水，大名叫潘泽。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苦生战死沙场，儿媳妇誓死追随的这个回答。
红军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一层一层的纸皮后，里面是叠好的一条画布，用手展开之后，老潘头的画像泼洒而开，依旧是那副慈眉皱目的微笑，坐在凳子上的表情。画像的中间却多了一个用鲜血染红了的洞。红军说，这是从潘营长遗体胸口找到的，所以就拿了回来。
送走了红军，他昏昏噩噩的坐在偌大的屋子里看着那张布满血的画像，一时间晃不过神，低头捂脸哭泣，怒骂儿子的一次远行竟是永别，他憎恨可恶的战争夺走了优秀的儿子。那一瞬间，老潘头突然就陷入到对未来充满一片恐惧的绝望中，那是黑暗里看不到光明的恐惧。
他意识到有人在抚摸自己，抬起头来，三水稚嫩的小手伸开来，乐不可支呜哇的围过来要他抱。
老潘头看到孙子，想到了当年的苦生，愁楚绝望的眼睛里又有了久别的光芒，心里又有了活着的盼头。
一下子站起身来，把三水用力的抱在怀里。
——《潘泽的画册》系列故事（画外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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