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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妈妈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厂里由于赶货,需要大量普工,把招工广告贴到工业区外的玻璃窗里,也没几个人来应聘,我便搬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到外面去招工,希望有所成效。坐在招聘桌前,我看着分布在马路两边摇头晃脑的树木和沉默不语的厂房以及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和车辆,和它们无声地交流,感到百无聊赖,索性改用手机跟老乡发短信,或者用笔在纸上胡乱涂写。我们厂是小厂,工资不高,来找工作的人也不多,有人看了招工广告后问也不问一句,自行离去。

对面那个大厂围了十几个人,咨询、填表,招工的文员忙得不可开交。我注意到,有一个女孩在招聘桌前停留了一会儿,她跟招工的文员说着什么,招工的文员挥了挥手,她还在说着什么,并企图从招工的文员面前抽出一张入职表格来,招工的文员站了起来,很恼怒地对她说话,她只好默默地退出人群。她望了我这边一眼,当我的视线与她交汇,她立即躲闪了。这时有几个男孩来应聘,看他们各方面条件还不错,我带他们到楼上给生产主管何文正过目。何文正面试后,得没什么问题,让他们填了表,我交待了一些事情,将他们的表格放好,便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间,我看到那个女孩在招聘桌前认真地看广告。当我走到一楼院坝,已不见她的身影。我到招聘桌前坐定,看到她站在右边院墙下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到她头上,使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染过的金黄色,俗称稻草。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咬着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将视线转向我,这一次,是我低下了头。她忧郁的神情,分明告诉我她有心事,但我无意去探知她心底的秘密。我感到一个阴影向我移了过来,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是那个女孩,因为是她,我便从她眼中读到了渴求。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似地说:“我想进你们厂。”我问:“你会拿烙铁吗?”她点头如捣蒜:“我会。”我说:“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看一下。”她脸色绯红,局促不安地说:“我没有身份证。”我说:“没有身份证可不行,你知道,进厂必须要身份证。”她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的身份证丢了。”我说:“你去补办一个。”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说:“补办也来不及,我现在急需一份工作,可是没有身份证,每个厂都拒绝我,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我求你通融一下,只要你这里过了关就没问题,你要是愿意帮我,我会一生感激你。我进去后一定好好表现,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要是不信任我,我可以把我的毕业证押在你这里。”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我接过她的初中毕业证,感觉汗津津的,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手心里全是汗。她叫崔雪莺,毕业于2000级,竟然跟我是一个县的!出外打工的人,但凡遇到老乡,都会有一种亲近感。这个叫崔雪莺的女孩,是和我同饮长江水长大的,我觉得她是可信之人。招工之事,老板不会亲自过问,只是偶尔被他撞见相貌不太好的,会说我一两句。虽说收留她是一种冒险,但我天生对和我同一阶层的人怀着极强的同情心,我们都是流浪者,有着相同的命运,我始终认为,帮人就是帮己。男孩子一般爱调皮捣蛋,怕做事不踏实,必须过生产主管那一关,女工则不用生产主管亲自过目。如果我不向她伸出援手,也许没有一个厂她进得去。她说她急需一份工作,说不定她家里父母身体不好,或者姊妹众多。我把毕业证递还给她,说:“你填一张表,明天早上八点准时来上班,交两张一寸照。”她仿佛听闻天大的喜讯,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翕动着,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一秒,她竟然在我面前跪下了。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惊慌失措。我警惕地看看四周,还好,由于快到十一点,对面招工的文员已走,工业区大门口的保安也到保安室躲阴凉去了。我说:“你赶快起来,让人看见不好。”她说:“我非常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何文正的声音在我们身后骤然响起:“小杜,还有人给你下跪,你威力不小啊,仔细盘问盘问,看看这人是不是乞丐,如果是,赶紧轰走,不要影响招工。”我和崔雪莺都怵然一惊,她显然比我还紧张,脸色都变了。我急忙用眼睛示意她赶快起来,一边打哈哈:“她当然不是乞丐,是来应聘的,正准备填表。何主管,你去哪儿?”何文正说:“我去买包烟。”何文正消失在马路边后,我和崔雪莺都长出一口气。我说:“好险啊,差一点就帮不了你了。”她填好表,我拿过来一看,不由得惊讶万分,她写的字很漂亮,倘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出自男孩之手。我说:“你赶快走吧,什么也别说了,别让主管再看见你,明天直接来上班就是了。”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绽开一丝笑容,说:“谢谢,明天见。”她转身就走,步伐迅疾,好似偷了东西生怕被捉住一样。她的双手轮流着在两个眼角抹了一下,我猜她是在擦拭一种叫作眼泪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打了卡,刚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头天招的几个人就来交身份证复印件和一寸照。我下意识地朝他们后面望了望,却并未看见崔雪莺的身影。我把他们的工卡写好,再把他们几人带到三楼车间门口去打卡,然后交给何文正,等返回二楼,还是没看见崔雪莺。我将他们几人的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用胶水分别贴在人事档案表的正面和背面,仍然不见崔雪莺的身影。我在电脑里看员工编号,将他们的名字输入进去,编上号,再把厂牌胶壳里的纸片取出来,把他们的名字、部门、工号、进厂日期写了上去,然后用胶水把他们的另一张照片贴上去,过了几秒,等胶水干了,将纸片放进胶壳里,套上一根蓝绳在胶壳上端的一个小方框里。做完这一切,崔雪莺还是没有来,我看了一眼电脑,已经八点过二十分了。如果她真的没有身份证,那么她会很珍惜这份工作,会比谁都来得早,难道,她是在耍我?但是,看她的神情,不像。

以往我不会在新员工刚进厂时就把厂牌办好,因为有些人进来干个半天或几天就一去不复返,我不想浪费资源。可是今天,我想找点事做,我心神不宁。我到三楼,将厂牌交给新员工,又到车间门口查了考勤。下楼的时候,我望着工业区门口,期冀那个身影能够出现,哪怕是看一眼也就心安了。我走进办公室,却有一个人影撞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人事小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后悔昨天没向你要电话号码,不然早些打个电话给你说一声。昨天晚上我女儿发高烧,今天我把她送到她舅妈那里,拼命蹬自行车,差点跟一辆货车相撞,但还是来晚了,求求你帮帮我,让我上班。”崔雪莺的出现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她说出来的话也给了我巨大的震惊,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已做了妈妈,我差点以为,她的身份证不是丢了,而是她未满十八周岁,没有来得及办身份证。

(大女儿拍的)

我带崔雪莺到三楼车间去,跟何文正说:“她也是昨天应聘入厂的,请安排她的工位。”何文正的眼睛在崔雪莺脸上溜了一眼,说:“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希望这种行为不要有下次。”崔雪莺诚惶诚恐,说:“我再也不会了。”何文正叫来拉长,让安排她的工位。崔雪莺走开后,何文正说:“要不是她漂亮,我有可能不收她。今天你不用出去晒太阳,暂时不招工了。”我暗舒一口气,还好,崔雪莺的长相帮了她的大忙,否则,我也爱莫能助了。

我对崔雪莺格外关注,每天早上查考勤,我第一个看她的工卡,看她打了卡,确定她还在,我亦心安,否则我会担心她的安危与去向。有事去车间,我总会看她一眼,并对她微笑、点头。我告诉拉长,她是我老乡,多多关照。拉长说她做事很认真,从不偷懒,不像其他人有事没事爱上厕所。

车间自从出了盗窃事件后,中午休息时间便不再让员工进去睡觉。那天中午,我趴在办公桌上午休,眼前闪现着崔雪莺的倩影,无法安然休息,担心她如何进行午休。我站了起来,跑到三楼去,看到几个女员工趴在职员吃饭的桌子上睡觉,而崔雪莺用一块纸板垫着坐在地上,身子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块纸板权当风扇用以降温。看到我,她的眼睛发亮,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立即站了起来。我们很有默契,一起走向楼梯间。我问:“在这里习惯吗?”她笑眯眯地说:“习惯,无论何种环境我都能适应。多亏你的帮助,不然我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我改用家乡话说:“出门在外,应该互相帮助。”她先是愕然,接着流露出惊喜。

到第二个月底发完工资,崔雪莺找到我,说晚上要请我吃饭。我让她不要破费,只要满足我见见她女儿的愿望就行了,她便说买菜到她的租屋,自己做饭招待我。我实在对她这位年轻妈妈很好奇,想探进她家庭内部的欲望异常强烈。我想,她的老公也一定很帅,因为她是个美女。她的租屋是铁皮房中的一间,对面就是一个很大的花园社区,像个贵妇,而铁皮房像个村姑。崔雪莺掏出钥匙打开门,刚走进去,就看到一个大眼睛、水灵灵的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桌边,直视着我们。她立起身,向崔雪莺扑了过来,甜甜地叫道:“妈妈。”崔雪莺说:“婷婷,快叫阿姨。”孩子认生,胆怯地看着我,下意识地往崔雪莺身后躲。崔雪莺弯下腰,极尽耐心地说:“这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杜阿姨,要不是她,我们母女这会儿正在饿肚子呢。”在崔雪莺的引导下,婷婷向我走来。崔雪莺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说:“婷婷,妈妈去买菜了,你替我好好招待阿姨,阿姨可是特地来看你的。”婷婷乖巧地点点头。崔雪莺走后,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这房子极其简陋,崔雪莺却通过自己的巧手将它打扮得很温馨。我掏出包里的大白免奶糖,婷婷一见,乐呵呵地笑,伸手来抓。我握紧糖,说:“你跟阿姨一起玩,阿姨就给你糖。”她说:“阿姨,你给我糖,我跟你玩还不行吗?”真是个小人精,好像跟我玩是受了某种要挟似的。我剥了一颗糖送进她嘴里,她说:“谢谢阿姨!”不愧嘴里含着糖,说出来的话那么甜。我随手拿起一本小人书,念故事给她听,她主动偎进我怀抱。等崔雪莺回来,我和婷婷已成了好朋友。她大声地说道:“妈妈,阿姨讲的故事好好听。”

待饭菜摆上桌,还是不见崔雪莺的老公。我问道:“孩子她爸呢?还没下班吗?”崔雪莺手中的筷子抖动了一下,脸色凝重。婷婷叫道:“我没有爸爸。”崔雪莺喝道:“不许胡说!”婷婷说:“妈妈,你说小孩子不能撒谎,我本来就没有爸爸。”我立即感到空气的沉重,心里像有一块不明物体堵着。我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崔雪莺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崔雪莺又抛给我一个谜团,我不知道她的老公是去世了还是失踪了。五月的一天,厂里一个十九的女孩剪掉了男友的命根子,震惊全厂上下,这事还惊动了媒体。那个女孩也是我招进来的,她沉默,害羞,据说她的男友脚踏几只船,她才一气之下采取极端行为。和崔雪莺在一起时说起这事,我叹了一口气说:“她这样做很不值得。”崔雪莺淡笑道:“她应该果断地离开那个男人,过另一种生活,按常理应该这样,可是,当事人处在愤怒的巅峰状态,不服气也不甘心,才会产生那样的结果。”我说:“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她问:“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我陷入紧张,预感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将摊开在我面前。

崔雪莺十七岁那年来到深圳打工,进了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即便穿着最朴素的衣装,也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生产主管见她漂亮,便安排她到最轻松的工位,并且还让她坐进了办公室。生产主管三十出头,长得英俊潇洒,很快就俘虏了她的芳心。他们很快同居在一起,她也很快怀了孕,要求和他结婚,可他以事业还未成功一拖再拖。她不明白,他已经是主管了,这还不叫成功?如果要发展个人事业,早该有所行动。他让她打胎,如果不打胎,就只能分手。她爱他,舍不得放手,便听从了他的计划。不久,他向她坦白,他在老家已经结婚,并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她虽感惊讶,却仍不想撤离,只因为,爱他太深,已经无路可退。家人知道后,自然是极力反对,可她一意孤行,即使家人以断绝亲人关系来要挟她,她也无动于衷。家人见说不动她,只说以后如果有任何不测,不要到他们面前哭。打了三次胎后,医生说她的子宫被刮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如果再打胎,有可能将来不能再孕。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放弃做母亲的权利,她虽然才刚刚成年,也知个中要害。她缠着他软磨硬施,要求把孩子留下。他说孩子生下来由她抚养,她也妥协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即使没有名分。当她辞掉工作,在出租屋安胎时,他的老婆带了一群人找上门来,狠狠揍了她一顿,差点造成流产,所幸送往医院检查后,母子平安,她暗自庆幸。哪知在她怀孕期间,他又勾搭上另一个女人,搬去与那女人同住。她天天盼望他能来安抚她和肚中的宝宝,可他只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偶尔露面。本来,见不到他时,有小小的怨恨,可见到他后,只想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他,挽留他。他本来就不属于她,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生宝宝的时候,她独自去医院。两天后,他才出现,当他看到是个女孩时,拂袖而去。坐月子期间,她也只能一个人照顾女儿。他的新欢怀孕后,他一心一意照顾着,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光,因为打胎太多加上没坐好月子,落下了病根也无钱医治。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带着女儿回到老家。父母下狠手打她,用最恶毒的字眼骂她,说她不检点,不争气。从小她就是家里的骄傲,长得漂亮,聪明又能干,村里人人都夸,教育孩子以她为榜样。可是如今呢,她带着私生女回来了,把自己的耻辱也带给了父母,让他们颜面何存?妈妈一边打她,一边流泪:“当初我们说的话你当耳边风,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说你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谁还会要你?你这一辈子该怎么过?”爸爸不解气,踢了她一脚,说:“你去死吧!还回来干什么?”她咬牙隐忍着,硬是不还一句口,不流一滴泪。到了夜里,伤口隐隐作痛,她忆往昔,眼泪无声地流淌。她很想去死,把自己的悲痛彻底埋葬,可是她有个女儿,如果没有女儿,她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为了女儿,她得活下来,坚强地活下来,忍辱负重也好,披荆斩棘也罢。

我听了后,心沉重得快要承受不了负荷,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真想杀了他!”崔雪莺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冷静过后,觉得为那种人去坐牢不值得。”此类故事我听多了也看多了,可崔雪莺说完后,我还是很难接受。我很痛心,打工一族中不知有多少打着爱情旗号的已婚男人在欺骗未婚少女。女孩们远离故土,在异乡难免感到失落、寂寞,只要有一个男子稍微对她们表示一点关心,她们就感激涕零,再加上正是少女怀春之际,很容易迷恋成熟的男子,工厂环境相对封闭,单纯的性格使她们缺乏对人的判断,导致上当。有许多女孩怀孕后,男方就凭空消失了,把要不要生下孩子的难题抛给了她们。有的女孩将孩子生在厕所里,稀里糊涂做了未婚妈妈,伴随她们的将是永久的伤痛。

崔雪莺作为一个未婚妈妈,既要带女儿又要打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女儿半夜发高烧,她背着她就往医院跑;女儿出点什么小岔子,她免不了担惊受怕。白天,她把女儿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玩,中午和下午下班回去随便弄点饭给她吃,如果隔壁的住户有没上班的,就托他们照看一下。做普工几乎天天要加班,她只能等到晚上加完班,才能陪女儿玩一会儿,等吃完饭洗完澡,就得上床睡觉了,为此她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的时间极其有限。好在女儿一下蹿到了三岁,她把她送进了幼儿园,给保安送了一份礼,让他帮忙照看到她下班去接她。到了周末,她便把女儿托付给房东照管。

我一有空闲,除了去学会计,便是往崔雪莺那儿跑,跟她那个像精灵一样可爱的女儿玩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看到她生气时,噘着嘴,默然不语,我的心有点疼,她是个注定得不到父爱的孩子,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怜悯。看到她欢笑时,打心里对她父亲涌起一股恨意,有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却不屑一顾。崔雪莺这个年龄应该是享受爱情的年龄,可她却过早地当了母亲,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让我略感欣慰的是,她看女儿的眼神自然流露出母爱,我猜她对生活还有着美好的憧憬。

我曾就一个问题跟崔雪莺进行过探讨,我问:“看到女儿,你会不会想起她的父亲?从而把气撒在她身上?”她说:“孩子是无辜的,她身上流着一半我的血液,我对她是歉疚的,让她来到人间受苦。既然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就应该对她负责,无论付出多少,都要让她开心快乐。我常常觉得身心疲惫,有人劝我将女儿送人,我好再去寻觅另一片天空,可女儿是我的心头宝,我跟她同呼吸、共命运,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崔雪莺拉上有个名叫陈非男子在追她,我鼓励她把握机遇,迎接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她说:“人家是未婚小伙子。”我说:“爱情不讲条件。”她说:“我和他只能做朋友,真要谈婚论嫁,那也是很不现实的。我的爱情已经随着孩子她爸的离去而死掉了,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女儿拉扯大。我要努力挣钱,让她过得和有双亲的孩子一样幸福。”这名男子个子不高,相貌平平,但有一颗善良平实的心,他经常来看望母女俩。崔雪莺跟他明说只能做兄妹,他也坦然接受,一如既往对她们好。

我从心里佩服崔雪莺,她独立自尊。以前认识的一个叫阿丽的女孩,十九岁时跟了一个港商,也和家里闹翻了。她生了个女儿,港商给她们母女提供生活费。后来港商的老婆发现他金屋藏娇,管得很严,阿丽便失去了生活来源,每天早上去跟一快餐店帮忙,赚的钱仅够母女俩的一日两餐,女儿上学的学费都成了问题,还伸手向我借了几百块钱,直到如今也没归还。十年后,她已二十九岁,港商没有兑现离婚娶她的承诺,她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当初他说他和太太感情不和,和她在一起才有了恋爱的感觉,发现自己年轻了十几岁,这一切都是狗屁!男人欺骗女人的伎俩无非那几招。港商已是半百老头,照顾不了她一辈子,她的未来令人堪忧。后来,她的房间开始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进出出,原来是她的新欢。新欢是市场一卖鱼的,即使换了衣服,身上仍整天散发着鱼腥味,他不务正业,经常跑到外面去打牌,在阿丽家白吃白住,当免费招待所。阿丽之所以愿意倒贴钱服侍他,是因为她太寂寞。她在错误中继续沉沦,不可自拔。

我没想到,崔雪莺也没想到,何文正会来纠缠她。其实我早该想到,何文正本是个好色之徒,崔雪莺又恰恰是个漂亮的女人,他不盯上她才怪!我提醒崔雪莺道:“你已经走过一次弯路,不要再走第二次了,要擦亮眼睛。”崔雪莺年轻的脸庞忽然多了几分成熟,她说:“我会处理好的。”可是,我还是为她捏了一把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崔雪莺的租屋不料有人比我还早一步。没错,他就是何文正。我赶到时,正好看到何文正强吻崔雪莺,我全身的血直往脑门上涌,冲过去喊道:“何主管,你在干什么?”何文正更是没想到此时有人来破坏他的好事,他恼羞成怒,说:“关你什么事?我劝你少插手这件事,雪莺是自愿的。”崔雪莺火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自愿的?”何文正尴尬地笑着说:“我很喜欢你。”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何主管喜欢的人可多了。”何文正说:“你是什么意思?别忘了,崔雪莺进厂没有身份证。”我说:“你胡说。”他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不想继续在厂里做,你们仔细想想。”说完,他就走了出去。我说:“他一定是偷偷看了人事档案表,而且是专门看了你的,发现没有身份证复印件。”崔雪莺说:“万一他告诉老板,对你的工作也有影响。”我说:“到时我就说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弄丢了。”崔雪莺问:“要是他非要让我再拿出一份呢?”我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雪莺当初在老家受不了村民在背后指指戳戳,她借了父母的一笔钱,带着女儿再次来到深圳。前两年还好,近一年她带着女儿经常搬家、换厂,有一次她去找工作,回来发现手里的包包被划了一条口子,钱和身份证都集体失踪了,猛然想起可能是在拥挤的公交车内被人偷了去。没有身份证,为找工带来了诸多不便,经常遭到别人的白眼和嘲笑。在出租屋内,遇到出租屋综管所的工作人员来登记,她只能采取躲避政策。长期在外租房,由于单身,时常受到一些地痞流氓的骚扰,有正式工作的,也不好怀意。我能想象她的彷徨与惊恐,我想,即使我丢掉这份工作,也要保住她。何文正喜欢告阴状,因为深得老板信任,已有好几个主管都被他搞走了,他为所欲为,凡是有点姿色的女孩,都想据为己有,有好几个女孩都被他吓跑了。

翌日刚上班,我就去查考勤,何文正来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是不是愿意答应我了?”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做梦!”他的脸顿时因为气愤变成了猪肝色。等我回到二楼,采购部的小林跟我说,老板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一眼看到何文正那对小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光芒。老板开门见山地说:“小杜,我一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可是我刚刚听说你招了一个没有身份证的员工进来,这让我非常失望。”我说:“老板,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请何主管回避一下。”老板说:“何主管,你先出去。”何文正想留下来看好戏,他没想到会让他离开现场,带上门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叫我不要玩花招。老板是个慈善家,我充分利用这一点,将崔雪莺的故事详细描述了一遍,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她本是个苦命的女子,应该给她多一点帮助与温暖。”突然,我话锋一转,说:“何主管明知对方受过伤害,还想继续去伤害她,这是非常错误的做法,还有,他利用工作之便,骚扰车间的女员工,威逼利诱她们乖乖就范。他还经常在你面前告其他几个主管的状,以这种人的人品,即使再有工作能力,老板也不应该重用他。”老板皱着眉头问:“他骚扰车间的女员工?真有这种事?”我说:“老板你如果不信,可以去调查,这段时间辞工、自离的女员工很多。”

经老板一调查,好戏才真正开始上场。有几个女孩勇敢地站出来,指出何文正多次骚扰她们,并调出手机里何文正所发的下流信息。有了这些铁证,何文正百口莫辩。而另一个女孩的指证,将好戏推向高潮部分。那天何文正找崔雪莺,未果,怒火中烧的他打了个电话连哄带骗将这个女孩约出来,请她吃夜宵,劝她喝酒,然后两人到旅馆开了房,他趁醉酒之际强暴了她。所幸女孩懂点法律知识,她把内裤悄悄藏了起来,伺机进行反击,正打算去报警,老板出现了。有了撑腰的人,她更加无所畏惧,将何文正的丑事全抖了出来。

何文正锒铛入狱后,我和厂长一起到人才市场重新招了个大专生做生产主管。我和崔雪莺安然无恙,各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崔雪莺的催促下,陈非谈了一个女朋友,便很少来看母女俩。我看见崔雪莺脸上时常闪过一丝忧郁,这让我非常担心,总是在我想开口时,她便立即打断我。陈非和那女孩回老家结婚,临行前,崔雪莺笑着祝福他们,他们前脚一走,她的笑容立即收拢起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崔雪莺借酒浇愁,她哭着喊道:“为什么喜欢我的人到最后都是别人的?为什么?为什么?”由此我窥见她心里的空虚,她从来就没享受过爱情。

婷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转移了崔雪莺的注意力。她抱着婷婷,泪如泉涌,伤心欲绝地说:“孩子,你不能有事,妈妈需要你。”她请了长假,天天照顾婷婷。这场病,把她的钱花了个精光,交房租都有些吃力,因此她决定搬到厂宿舍去住。婷婷毕竟是小孩,有时难免吵吵闹闹,室友们都有所怨言,经常来办公室投诉,我唯恐惊动了老板,那么崔雪莺有可能失去工作机会。解决的方法,当然是让母女俩不和她们同室,可是,办公室的职员都是四人一间,崔雪莺只是个普工,不可能让她住个单间。

一大早上班,崔雪莺的几个室友就把我堵在办公室门口。其中一个说:“杜小姐,你要为我们想一想,我们每天加班那么晚,累得只想睡觉,可那小女孩一吵,一晚都睡不着。”我说:“事情总有个解决的办法,让我再想想。”有人不耐烦了:“要想到什么时候啊?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还是没个答复。”这时,崔雪莺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辞工了。”那几个室友听了后,转身回三楼上班。我说:“雪莺,你不用怕给我增添麻烦,如果你走了,要去哪里?辞工书还没到我手里,你赶紧去拉长那里拿回来。”崔雪莺说:“现在正好是暑假,我想带我女儿回趟老家,等身份证补办下来,我再出来打工。”我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她摇摇头说:“有可能不会来深圳了。我哥哥在佛山,姐姐在广州,投奔他们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有个照应。”

崔雪莺辞的是急工,为此要扣两百块钱,我填了两百块钱,告诉她这个厂辞急工慢工都一样。她当天就买了车票,令我始料不及。她回宿舍收拾好行李,我这才敢相信她是真的要走了。我们一起来到工业区外新开的一家餐馆吃饭,味道不错,但我们都吃得很少。我说:“我也有跟你差不多的经历,所不同的是,我没有把孩子生下来。我愿意帮你,不仅因为我们是老乡,还因为我们同是女性。”崔雪莺看着我,半天无语。我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是那句话,不让我的女儿受伤害,让她快快乐乐地成长。”

饭后,我们赶往汽车站。崔雪莺一手牵婷婷,一手拎个袋子,我帮她拖着行李箱,只感到脚步沉重,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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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邬霞,四川人,1982年出生,1996年南下打工, 1998年开始写作,2001年开始在打工刊物发表文章,近几年在《天涯》、《作品》、《诗刊》、《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芳草.潮》等杂志发表文章。非虚构作品《等待阳光的珍珠》荣获第三届“我和深圳”网络文学拉力赛优秀奖。2014年出版自传体散文集《深圳纪事》,参与纪录电影《我的诗篇》的拍摄,2015年登上央视五一特别节目《工人诗篇》。个人事迹被凤凰卫视、中国青年报等媒体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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