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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表情

秋季像被老天爷除名似的,气候从夏季直接跳到冬季,从穿短袖直接过渡到穿棉袄。天气阴阴沉沉,云色在灰白中稍微带出些蓝,清凉,暗淡。心情也随着天气起伏,变得灰暗,抱怨目前的生活太忙碌,太没有激情,使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不仅是身体,连同思想和感情。每一个人都有绮丽的梦,却被现实的烟尘掩埋,寻觅不到一丝踪迹。好烦,好烦!”“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消极的声音萦绕耳旁,简直快要崩溃。不满归不满,牢骚发完了,该做什么也必须得做,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过,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人人都懂,唯有依靠自己的双手,脚踏实地,才能糊住自己的口。我们都希望能挣个盆满钵满,衣锦还乡,但这个目标遥远如星辰,只好低下头来,向现实妥协。先哲说过: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我们无处可逃。

一年四季中,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让人联想到凋残、萧条、寒冷等字眼。穿着厚衣服,行动有些迟缓。小时候,冷了,习惯把自己缩成一团,直到手脚麻木。什么都不想干,像把收拢的伞,像件折叠好的衣裳,暂时不准备派上用场。要等到春天,才会伸展开来,像花儿一样,一瓣一瓣绽放。晚上爱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的形状,把头都钻了进去,直睡到大天亮。如今是成年人了,为了生活,不情愿做的事情也得逼着自己去做,再冷也不能退缩。有物质条件的人享受生活的质量,我得承受生活的重量。

本想冬天不像夏天出汗多,可以隔个几天洗头,这种想法是极大的错误。一到这天气,隔一天不洗,头发就油浸浸的。痒得难受,都怪那头屑出来骚扰人,一抓,如雪花飘飘洒洒。在这寒冷、干燥季节,手足皮肤皲裂,脸部、嘴唇起皮,肌肉皱成一团,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在镜中仿佛窥见自己四十岁的容颜。更加要命的是,眼皮周围还长了白癣,非面油不能掩盖。脸部表情僵硬、冷漠、别扭,连笑也似在哭。一种莫名的忧郁,衍生出惊恐和绝望。时间如流水般哗哗而去,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着它。年年岁岁物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得不承认,我跟所有女孩一样,害怕青春年华的老去,感叹岁月的无情。然而,时光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也不可能受任何人的掌控,如果能让它驻足停留,大概多数人都会持赞成态度吧。

在老家,冬天的时候,树叶全部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杆直插上灰扑扑的天空,苍劲的枝桠是书法字帖。而深圳的冬天,树上还挂着绿色的叶子,看到它们,便能闻到生命的气息。墙角夹缝里有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开着紫红色的小花,倔强地仰着小脑袋。每次看到它们,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它们抓住一小块土壤,也能让自己活得很美丽。就算独自芬芳,又有何妨?

冬天身体极易产生不适,备受折磨。坚持住不请假,不然当月的勤工奖就泡汤了。一颗牙齿长了蛀牙,疼得要命,咬紧牙关,隐忍着,对抗着。感冒成为我的多发病,头晕、乏力,吃了白加黑,困意袭来,如坠云里雾里。用两团纸巾塞住鼻孔,以免清涕长流,但坚持不了几分钟,鼻涕就仿佛开闸的洪水,要把纸巾冲下来。这时,喷嚏像放连珠炮,一个接着一个,鼻涕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势不可挡,不停用纸巾拧,直到把鼻头拽红,拽痛。这个季节来自千里之外的问候最多,爸妈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叮嘱要多添衣裳,不要把自己冻着。不管我的年龄多大,在他们眼里始终都是孩子。异乡的天空特别冷清,唯有他们能让我感受温暖。

早上冷得不想起床,不愿钻出热被窝,真想睡个懒觉。工厂到了年底,货赶得紧,是一年当中最忙的光景,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夕。八点钟上班,七点半闹钟响,揉揉眼睛,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想再赖床几分钟,但极不安心,生怕错过时间,迟到是要罚款的。像从梦中惊醒般马上一跃而起,拿钟一看,其实分针也只不过跳了三五格。洗脸刷牙五分钟,要如厕,就来不及吃早餐,不如厕,就到厂门口对面的店里买早餐,边啃包子边往厂区飞奔而去。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了,被子都来不及叠,把床帘一拉,遮住了丑陋。所幸进的不是台资企业,没有实行军事化管理。

寒潮来临,一开口,嘴里吐出一串串白烟。女孩们缩着脖子,交握双手,嘴里发出咝咝声,直叫道:冷啊,冷啊,好冷啊!这让我感到厌烦,似乎一说出来,就更冷了,思乡情更切。冬天是恋家的季节,想起在家时,妈妈用烘笼为我暖脚。

上班唯一的好处是车间很暖和,把外面的气流隔离开来。走出车间,却一时受不了冷空气,身体会哆嗦几下。风呼呼地吹,直往脸上扑来,朝脖子里直直地、霸道地钻进去,全身都灌满了冷空气,感觉到锥心刺骨的凉。眼前闪现一幅画面:学生时代,下课后男女同学排成长长的一串靠在教室的墙壁上,挤在一块儿来取暖,一个个如红富士苹果的脸蛋上挂着灿烂如金阳的笑容。自从出来打工,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他们是否如我一样在异乡为了生活而奔波,一个人抵御寒冷?

晚上下班后提两桶热水,把水一个劲儿往身上浇,这是一天中最痛快的时分。到洗衣服时,手又该受罪了,陷进水里不过几秒钟就受不了,那水把骨头都冻疼了,手像要断了似的。于是便躲过门卫和行政部工作人员的视线,偷偷打来热水洗衣,让手在水里欢快地舞蹈。喜滋滋地笑着,快速地洗完、晾晒,然后爬上床,钻进被窝,会产生刹那间的恍惚,感觉没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宿舍的女孩忙着打毛衣、围巾,不管多累,多冷,她们都停不了爱劳动的手。

有一晚我梦见天空布满了阴霾,继而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让我感觉到活着的无趣。试想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什么都无法做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又有何用?不几日,竟遭遇台风袭击。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工厂的墙壁,呼隆呼隆地乱响,把厂区院中的破纸与树叶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宿舍长长的走廊上放满了塑料桶和盆子,风刮得它们沿着走廊赛跑,形成一股庞大的气势,乒乒乓乓的声音大得惊人。连雨也好像凑热闹似的,倒豆子般倾盆而下。风和雨相依相伴,为非作歹。整栋楼的打工者都躲在宿舍,缩在床上,把门窗紧闭。我看着窗外张牙舞爪的狂风骤雨,身体瑟瑟发抖,眼里含着泪,感觉这场台风像洪水猛兽,会将我的生命吞噬。在异地他乡死去不值得,死于非命更不值得,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乡。有好些人,都讨厌生养自己的穷地方,到了危急时刻,心里想的念的还是自己的根。

一夜过去,好在有惊无险,生活复归风平浪静。除了一些桶和盆子被台风逼得跳楼,从而不知所踪,并未有任何损失。遭此际遇,我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有了某种清澈的醒悟。能呼吸就证明自己还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感叹命运的不公无济于事,只是徒增烦恼,消极的心态只会影响生活的状态。

我一女老乡一直在工厂做拉机(织毛衣)的苦力活,由于长期在毛絮飞扬的车间工作,她慢慢地患上了肺病,经常感冒咳嗽。直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她加完班去吃夜宵,突然一阵急剧的咳嗽,她擦干眼泪发现碗里白色的汤米粉被鲜血染红了。到医院检查,说她是肺结核空洞。还有一男老乡,在木器制品家俬厂做开料工,操作电动圆盘锯木机,负责把木材锯成材料。其他厂的开料机上的锯子整个都被罩起来了,锯片没有露在外边,自动化的,人只管把料放到输送带上,想把手伸进去都伸不进去,且刨床也有保护罩。他厂里的电锯没有护罩,造成四次工伤断了四根手指。两根手指鉴定为七级伤残,两根手指鉴定为十级伤残。结果,四次工伤只能得到一次一次性伤残就业补助金。他89年出来打工已经38岁,现在已成了一位老人,又带着伤残的手指,没有一家工厂肯再收留他。

他们最后只好拖着伤残的身体回到家乡,因为打工而不能再打工,跟他们有着相似命运的人,不计其数。比起他们,我能打工也是一种幸福。打工的人,不管从事何种职业,都有职业病,只不过有的严重些,有的藏在暗处,不易察觉。有时候,我们宁愿选择忽视,真检查出得了什么病,只会增加心理负担。

一到年底,便有不少工友辞工回家,等开春再来寻找新的工作。走时,都说着再见,而我们都心知肚明,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也有一些打工情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们深知,也许小别会成为永别。漂泊旅途中的爱情或者友情,不管多美好,都犹如昙花一现。

有一天,我下班走出厂门,有个女孩竟然在呼唤我的乳名。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听过了,对它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以致于有点不敢肯定是不是叫我。循声望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赫然立在眼前,她给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愣怔了好一会儿。她笑出声来,我终于被惊喜的钟撞了一下,猛握住她的手。她是地地道道的老乡,是我儿时的玩伴,曾经还做过同学。她比我早些到南方,一别数年,这还是第一次碰面。旧时的情谊还在,最亲的还是家乡人。我的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着一件灰不拉叽的工衣和黑长裤,脚上趿着一双不起眼的布鞋。她呢,脱去了农村女孩的土气,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化了淡妆,穿着泡泡袖上衣加超短裙,露出修长白皙的腿,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女郎。我们两个,一个像公主,一个像保姆。她的举手投足间透着自信和优雅,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告诉我她在贸易公司上班,月薪三千元。我记得,她文化程度也不高,可不知为何工资却比我高了两倍多。看出我的疑虑,她主动向我谈起,起初她在关外工厂里的工作也很不理想,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子,她不甘于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发誓一定要改变命运,便开始自学,拿到了大学文凭后,就到关内寻工。我问她自学难不难,她说只要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无论多么困难都能克服。

纵然只是匆匆一聚,老乡的来访,在我的心情模板上涂上了鲜亮的颜色,就像看到枯枝上突然抽出嫩绿的新芽,内心有股激流在涌动。我的头顶上,是另一片天空,明净、雪白、透亮。

盼望已久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几乎全厂的工人都挤在院子里沐浴阳光,一年到头,我们都难得见到阳光。有人情不自禁地唱道: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罗郎罗。冬天的阳光是柔和的、苍白的,但不可否认,洒在身上真舒服。

快过年了,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回家和家人团聚了,绷了一季的愁容终于舒展开来。连最沉默的女孩,也开始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这时,脸上的表情是欣然、愉悦,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皮肤带着水晶般的光泽。我心下当即决定,待来年参加自考,唯有拿到文凭,才能往高处爬。我要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抓紧时间做事。

冬天气数将尽,离春天不远了,心中一片柳暗花明。

                                                                          2010

简介:
      邬霞,四川人,1982年出生,1996年南下打工, 1998年开始写作,2001年开始在打工刊物发表文章,近几年在《天涯》、《作品》、《诗刊》、《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芳草.潮》等杂志发表文章。非虚构作品《等待阳光的珍珠》荣获第三届“我和深圳”网络文学拉力赛优秀奖。2014年出版自传体散文集《深圳纪事》,参与纪录电影《我的诗篇》的拍摄,2015年登上央视五一特别节目《工人诗篇》。个人事迹被凤凰卫视、中国青年报等媒体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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